以上所举诸家新疏,是否算已经把这几部经完全弄明白?这几部经是否值得下恁么大的工夫?都是别问题,我不敢轻下判断。但和现行的《十三经注疏》比较,最少有两种优异之点:第一,每一部疏由一人独力做成,不像旧疏成于众手;第二,每人只做一部疏,不像孔、贾辈之“包办的”、“万能的”。此专指唐疏言,几部恶劣的宋疏更不足齿论我们对于几位着作家不能不十二分感服,因为他们的忠实和努力是很不容易学的。他们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学问而学问,把全生涯费在一部书,卒能贯彻初志。他们的学问有用无用另一问题,但他们做学问的方法真可学。做一门学问便要把他的内容彻底了解,凡一切关系的资料搜集一无遗漏。着手着述之时,先定计画,各有别裁。每下一判断,必待众证都齐之后。判断对不对另一问题,也许证甚博而断仍错,但待证乃断,便是忠实于学所以这几部书,无论如何,总是在学术史上有纪念的价值。至于他们所以能着成这几部书,也非专靠他们个人之力。九部之中,两部成于乾隆末年,七部在嘉、道以后,实由先辈已经做过许多工作,他们才利用而集其成。倘使他们生于明代或清初,也不能有这种成绩。所以,我名之为“清代经学的结晶体”。有好事者能把诸书汇刻为一编,亦一佳话也。
辛)其他通释群经之着作:清儒以经学为学问中心。凡笔记类如《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东塾读书记》……等,文集类如戴、段、阮、钱……诸集等,说经之文占大部分。想完全了解清人经学,这类书实极重要,但内容既不尽属于经,我只得别标一题评它们的价值。这里有几部书,应该特提:
一朱竹垞彝尊的《经义考》三百卷。这部书把竹垞以前的经学书一概网罗,簿存目录,实史部谱录类一部最重要的书,研究“经史学”的人最不可少。还有谢蕴山启昆的《小学考》,也是踵朱书而成,其内容价值当于谱录条下论之,今互见于此。
一臧玉林琳的《经义杂记》三十卷。这书若出在乾、嘉以后,并不稀奇,因为它是康熙初年作品,而饶有乾嘉学派精神,所以要另眼看待。这书久藏于家。嘉庆间,才由他的玄孙臧在东庸刻出。有人说,内中一部分是在东所着,归美先人,但无确据,不敢遽认为事实一王伯申引之的《经义述闻》三十二卷。王石臞、伯申父子,为清学第一流大师,人人共知。这书名为“述闻”,盖伯申自言闻于石臞者,其实他们以父子而兼师友,此书亦可称父子合作也。这部书最大的价值,在校勘和训诂方面,许多难读或前人误解的文句,读了他便涣然冰释。王氏父子理解直凑单微,下判断极矜慎,所以能为一代所宗。试留心读嘉、道以后着作,罕有能引《经义述闻》而驳之者世所称“王氏四种”者,乃此书与《经传释词》《读书杂志》《广雅疏证》合称。实则四种合起来,才见得出王氏经学之全豹。今为叙述方便起见,那几部在小学及子书两条下别论。
一俞荫甫樾的《群经平义》十卷。此书全应用《经义述闻》的方法,继续有所发明,价值也仅下《经义述闻》一等。
平心论之,清代风尚所趋,人人争言经学,诚不免汉人“碎义逃难”、“说三字至二十余万言”之弊。虽其间第一流人物尚或不免,承流望风者更不待言。所以,在清末已起反动,现在更不消说无人过问了。他们若能把精力和方法用到别的方面,成就或者可以很大,仅用之几部古经,已觉十分可惜。即以经学论,讲得越精细,越繁重,越令人头痛,结果还是供极少数人玩弄光景之具,岂非愈尊经而经愈遭殃吗?依我看,这种成绩,只好存起来算做一代学术的掌故,将来有专门笃嗜此学之人,供他们以极丰富的参考。至于整理经学,还要重新辟一条路,令应读之经,非全数都应读也。注意!人人能读而且乐读。我虽然还没有具体方法,但大概在用简明的方法解释其文句,而用有趣味有组织的方法发明其义理。义理方面且另说,文句方面则清儒替我们做过的工作实不少。大约清儒经学诸书,名物制度一类,聚讼不结者尚很多;训诂一类,工夫已经做到八九成。这便是各位经师对于一般人最大的贡献了。

小学及音韵学小学本经学附庸,音韵学又小学附庸,但清儒向这方面用力最勤,久已“蔚为大国”了。方才说他们最大的贡献在训诂,他们为什么能有这种贡献?就因为小学音韵学成为专门之业。今为叙述方便起见,所以于经学之外,别立一节论他。
“小学”是袭用汉人的术语,实际上应该叫做文字学。这门学问,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研究一个字或一个词的意义,二是研究字和词的连缀用法。我为下文说明便利起见,杜撰两个新术语:第一类叫做“字义学”;第二类叫做“字用学”。音韵学也是字义学的一部分。所有的小学书,什有九是字义学。“字用学”现在还幼稚得很哩。
字义学即是字典之学。我国古来之字典有三种组织法:一、以各字(或辞)所含意义分类组织,《尔雅》《方言》《释名》《广雅》等书便是。二、以各字的形体及所从偏旁分类组织,《说文》《玉篇》等书便是。三、以各字的读音分类组织,《切韵》《集韵》《广韵》等书便是。本书所讲,以第一二类归入小学,以第三类归入音韵学。
崇祯十五年出版之方密之以智《通雅》五十卷,实为近代研究小学之第一部书,体例略仿《尔雅》,而门类稍有增减。看第十二讲方密之条此书有许多新理解,先乾嘉学者而发明,但后来人征引很少,不知何故。《尔雅》一类书之专门的研究,盖始于戴东原。他着有《尔雅文字考》十卷,其书成而未刻,今恐已佚。据自序所说,原系随手札记之书,大约于舍人、刘歆、樊光、李巡、郑康成、孙炎旧注多所搜辑,补郭注之漏,正邢疏之失,至于“折衷前古,使《尔雅》万七百九十一言,合之群经、传记靡所扞格,则俟诸异日”。据此,知东原对于整理《尔雅》尚有许多计划,此书尚非满意之作也。其此类书现存者则有:
《方言疏证》十三卷。休宁戴震东原着。互见本节音韵条扬雄《方言》为西汉最好的小学书,东原首先提倡他。但这部书虽名为疏证,然而注重校勘,诠释的工作尚少。自序说:“广按群籍之引用《方言》及注者交互参订,改正伪字二百八十一,补脱字二十七,删衍字十七,逐条详证之。”盖自得此校本,然后《方言》可读。《四库》所着录,聚珍板所印行,即此本也。段茂堂着《东原年谱》,称“东原曾将《方言》分写于《说文》每字之上”,亦是一种整理法次则:
《尔雅正义》二十卷。邵晋涵着,见前《尔雅释义》十卷,《释地以下四篇注》四卷。嘉定钱坫献之着《尔雅义疏》二十卷。郝懿行着,见前此为疏释《尔雅》之专书,皆乾、嘉间作品。《尔雅》这部书,清儒认定他是周公所作,把他捧得很高。依我们看,不过西汉末刘歆一派人将汉儒传注采辑而成,年代也许在《方言》之后。但他把各字的性质意义分类排纂,又不但解释单字,而且兼及二字以上连缀而成的“辞”,在当时确是一种很进步的字典或辞典,价值当然不朽。清儒提倡小学,于是这部书的研究日盛。邵二云的《正义》,就是把戴东原所计划的事业赓续成功,在这门学问里头算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