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完善的学术史,自梨洲之着学案始。《明儒学案》六十二卷,梨洲一手着成。《宋元学案》,则梨洲发凡起例,仅成十七卷而卒,经他的儿子耒史名百家及全谢山两次补续而成。所以欲知梨洲面目,当从《明儒学案》求之。
着学术史有四个必要的条件: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各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有很明晰的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勿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梨洲的《明儒学案》,总算具备这四个条件。那书卷首有“发凡”八条,说:
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以水济水,岂是学问!
他这书以阳明学派为中坚。因为当时时代精神焦点所在,应该如此。但他对于阳明以外各学派,各还他相当位置,并不抹杀,正合第一条件。他又说:
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每见抄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
我们读《明儒学案》,每读完一案,便觉得这个人的面目活现纸上。梨洲自己说皆从各人全集纂要钩玄,可见他用功甚苦。但我们所尤佩服者,在他有眼光能纂钩得出,这是合第二个条件。梨洲之前,有位周海门曾着《圣学宗传》一书,他的范围形式都和《明儒学案》差不多。梨洲批评他道:“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梨洲这部书,虽有许多地方自下批评,但他仅在批评里头表示梨洲自己意见,至于正文的叙述却极忠实,从不肯拿别人的话作自己注脚,这是合第三个条件。他在每案之前,各做一篇极翔实的小传,把这个人的时代、经历、师友渊源详细说明,令读者能把这个人的人格捉摸到手,这是合第四个条件。所以《明儒学案》这部书,我认为是极有价值的创作,将来做哲学史、科学史、文学史的人,对于他的组织虽有许多应改良之处,对于他的方法和精神是永远应采用的。(注二:唐鉴着《国朝学案小识》眦议梨洲,谓其以陈(白沙)、王(阳明)与薛(敬轩)、胡(敬斋)平列为不识道统,可谓偏陋已极。无论道统之说我们根本不能承认,试思明代学术,舍陈、王外更有何物?梨洲尊陈、王而不废薛、胡,还算公道,岂有专取薛、胡而弃陈、王之理!
此外梨洲之重要着作,如《易学象数论》六卷,为辩河洛、方位图说之非,为后来胡胐明渭《易图明辨》的先导。如《授书随笔》一卷,则阎百诗若璩问《尚书》而作此告之,实百诗《古文尚书疏证》的先导。这两部书都于清代经学极有关系。他又最喜历算之学,着有《授时历故》《大统历推法》《授时历假如》《西历、回回历假如》《句股图说》《开方命算》《割圜八线解》《测圜要义》等书,皆在梅定九文鼎以前,多所发明。其遗文则有《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自删定为《南雷文约》四卷。又尝辑明代三百年之文为《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又续辑《宋文鉴》《元文钞》,皆未成。
他的兄弟宗炎,字晦木,倜傥权奇过梨洲,尝以奔走国事为清吏所捕,梨洲集壮士以计篡取之。着有《忧患学易》一书,考证《太极图》出自道士陈抟。其书今佚。梨洲子耒史,能传家学,续辑学案,又从梅定九学算,有着书。
梨洲弟子最着者万充宗斯大、万季野斯同兄弟,别见次讲。
阳明、蕺山、梨洲,皆浙东人。所以王学入到清代,各处都渐渐衰息,惟浙东的流风余韵,还传衍得很长。阳明同县(余姚)人着籍弟子最显者,曰徐曰仁爱、钱绪山德洪。明清之交名其学者,则梨洲与沈求如国模。求如亲受业绪山,年辈在梨洲上,国变时已八十余岁了。他的学风和梨洲不同,全然属于周海门汝登一派,几与禅宗无异。梨洲少年时,曾极力和他抗辩。余姚之姚江书院,实求如所创。求如弟子最着者曰韩遗韩孔当、邵鲁公曾可,相继主讲姚江书院。而梨洲则倡证人学会。故康熙初年浙东王学,略成沈、黄两派对峙的形势。鲁公之孙邵念鲁廷采受业韩孔当,又从梨洲学算。念鲁继主姚江讲座最久,两派始归于一。时清圣祖提倡程朱学,孙承泽、熊锡履辈揣摩风气,专以诋毁阳明为事,念鲁常侃侃与抗不稍慑,着有《阳明王子传》《蕺山刘子传》《王门弟子传》《刘门弟子传》《宋遗民所知录》《明遗民所知录》《姚江书院志略》《东南纪事》、记南明闽浙事《西南纪事》、记南明滇桂事《思复堂文集》等书。盖阳明同里后辈能昌其学者,以念鲁为殿,其兼擅史学,则梨洲之教也。念鲁族孙二云晋涵,为乾嘉间小学名家,亦邃于史。而鄞县全谢山祖望与二云最交亲,同为浙学后劲,下方更专篇论之。
阳明虽浙人,而在赣服官讲学最久,故当时门下以江右为最盛。其后中绝殆将百年了,及康熙末而有临川李穆堂绂出。乾隆十五年卒,年78穆堂并未尝以讲学自居,然其气象俊伟,纯从王学得来。他历仕康、雍、乾三朝,内而卿贰,外而督抚,皆经屡任。他办事极风烈而又条理缜密,但赋性伉直,常触忤权贵,所以一生风波极多。暮年卒以锢废终,而其气不稍挫。全谢山所作《临川李公神道碑铭》说:
公以博闻强识之学,朝章国故,如肉贯串,抵掌而谈,如决溃堤而东注。不学之徒,已望风不敢前席,而公扬休山立,左顾右盼,千人皆废,未尝肯少接以温言。故不特同事者恶之,即班行中亦多畏之。尝有中州一巨公,自负能昌明朱子之学,一日谓公曰:“陆氏之学,非不岸然,特返之吾心,兀兀多未安者,以是知其于圣人之道未合也。”公曰:“君方总督仓场而进羡余,不知于心安否?是在陆门,五尺童子且唾之矣!”其人失色而去,终身不复与公接。世方以闭眉合眼、喔咿嚅唲,伺察庙堂意旨,随声附和为不传之秘,则公之道宜其所往辄穷也。《鲒埼亭集》卷十七凡豪杰之士,往往反抗时代潮流,终身挫折而不悔,若一味揣风摩气,随人毁誉,还有什么学问的独立?明末王学全盛时,依附王学的人,我们很觉得可厌。清康雍间,王学为众矢之的,有毅然以王学自任者,我们却不能不崇拜到极地。并非有意立异,实则个人品格,要在这种地方才看出来。清代“朱学者流”——所谓以名臣兼名儒者,从我们眼中看来,真是一文不值。据我个人的批评,敢说清代理学家,陆王学派还有人物,程朱学派绝无人物。参看第九讲程朱学派李穆堂却算是陆王派之最后一人了。他所着书有《穆堂类稿》五十卷,《续稿》五十卷,《别稿》五十卷,《春秋一是》二十卷,《陆子学谱》二十卷,《阳明学录》若干卷。除《类稿》外今不传。
邵念鲁、全谢山结浙中王学之局,李穆堂结江右王学之局。这个伟大学派,自此以后,便仅成为历史上名词了。我因为讲黄梨洲,顺带着把王学讲个结束,已经将时代躐讲几十年了。以后仍请读者回转眼光,再看明末清初别个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