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假使有一种人,有作年谱的必要,而年代不能确定,无法做很齐整的年谱,就可以作变体的。如司马迁很值得做年谱,而某年生,有几十岁,绝对的考不出。只有些事迹还可考知是某年做的,某事在先,某事在后,虽然不能完全知道他的生平,记出来也比没有较好。王国维的《太史公系年考略》便是如此。
像司马迁一类的人很多。文学家如辛弃疾、姜夔都没有正确完整的遗事。辛弃疾的史料还可勉强考出,对于姜夔可没有办法。但是他们的词集中,有不少的零碎事迹,钩稽出来,也略可推定先后。这种人的年谱,虽然做起来无首无尾,也还可借以看他生平的一部分。所以变体的年谱也不可废。
还有一种合谱,前人没有这样做过。合传的范围可以很广,事业、时代都可不必相同,所以前人已经做个[过]很多。年谱若合二人的生平在一书内,最少也要二人的时代相同。我们看,从前有许多人同在一个环境,同做一种事业,与其替他们各做一部年谱,不如并成一部,可以省了许多笔墨和读者的精神。譬如王安石、司马光年纪只差一岁,都是政党的领袖。皇帝同是这一个,百姓同是这一些,敌国同是金、夏,官职同是最高。不过政治上的主张不同,所以一进一退,演成新派旧派之争。我们若拿他二人做谱主,尽搜两党的活动事迹,在一部年谱之内,看了何等明了,何等畅快。从前作者不曾想到这种体裁,所以蔡上翔只做《王荆公年谱》,顾栋高只做《司马温公年谱》,我们仍旧只能得片面的知识。
凡同在一时代,大家是朋友,讲求学术,见解不同,生出数家派别。如南宋的朱熹、陆九渊、张栻、吕祖谦、陈亮等,我们若做一部合谱,一来,可以包括一时的学界情形;二来,公平的叙述,不致有所偏袒;三来,时事时人免得做数次的记载;这是最有趣味、最合方法的事情。
就说不是学术界罢。曾国藩、胡林翼同是从军事上想灭太平天国的人,虽然一个成功,一个早死,也可以替他们合做年谱。因为他们的志愿相同,环境相同,朋友相同,敌人相同,合做一年谱比分做方便多了。
就说不曾共事,不是朋友罢,也未尝不可合做年谱。譬如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朱之瑜等或曾见面,或未知名,虽然不是亲密的朋友,虽然不曾协力做一事,但是不愿投降满清的志愿和行事是没有一个不同的。他们的年纪都是不相上下,都因无力恢复明室,想从学术下手,挽救人心。我们若替他们合做年谱,不但可以省了记载时事的笔墨,而且可以表现当时同一的学风,可以格外的了解他们的人格。
上面所举,朱、陆、张、吕、陈一例,曾、胡一例,顾、王、黄、朱一例,做起合谱来,最有趣味。他们的事业在历史上都是最有精彩的一页,所以他们的合谱也是最有精彩的年谱。他们的见解相反的足以相成,他们的志愿相同的竟能如愿,他们的足迹不相接的却造出同一的学风。百世之下,读他们的合谱的还可以兴起特别的感想,领受莫大的裨益。这样,合谱的功效比单人的年谱还更高些。以上讲年谱的格式完了。
丁做年谱的益处研究历史的人在没有做历史之先,想训练自己做史的本领,最好是找一二古人的年谱来做。做年谱的好处最少有三种:
第一,我们心里总有一二古人值得崇拜或模范的。无论是学者、文人或政治家,他总有他的成功的原因、经过和结果。我们想从他的遗文或记他的史籍,在凌乱浩瀚中得亲切的了解、系统的认识,是不容易的。倘使下一番工夫替他做年谱,那么,对于他一生的环境、背景、事迹、着作、性情等可以整个的看出,毫无遗憾。从这上,又可以得深微的感动,不知不觉的发扬志气,向上努力。
第二,做年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我们可借来修养做学问的性情,可用来训练做历史的方法。我们才一动笔,便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跟着,想去解决,不是骤然可了的;解决不了,便觉干燥无味;稍不耐烦,便丢下不做了。倘使这几层难关都能够打通,则精细、忍耐、灵敏、勇敢诸美德齐归作者身上;以后做别的学问,也有同样的成功了。谱主的事迹,不是罗列在一处的,我们必须从许多处去找;找来了,不是都可以用的,我们必须选择;择好了,不是都是真实的,我们必须辨别;辨清了,不是都有年代的,我们必须考证;考定了,不是可以随便写上去的,我们必须用简洁的文字按照法则去叙述。至于无年可考的事迹、言论,怎样去安排帮助正谱的图表,怎样去制造谱前应从何时说起谱后应到何时截止种种困难,都须想方法解决。倘使不能解决,便做不成年谱;倘使做成了年谱,以后做别的历史便容易多了。
第三,年谱和传不同:做传不仅须要史学,还要有相当的文章技术;做年谱却有史学便够了。因为年谱分年,上年和下年不必连串;年谱分段,上段和下段不必连串;所以即使作者的文章并不优美,只要通顺,便绰绰有余了。
有志史学的人,请来尝试尝试罢!
第六章专传的做法专传在人物的专史里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历史所以演成,有二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是人物由环境产生,一种是人类的自由意志创造环境。前人总是说历史是伟大人物造成,近人总是说伟大人物是环境的胎儿。两说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不能完全解释历史的成因。我们主张折衷两说:人物固然不能脱离环境的关系,而历史也未必不是人类自由意志所创造。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倘使换了一个环境,成就自然不同。无论何时何国的历史,倘使抽出最主要的人物,不知做成一个甚么样子。所以我们作史,对于伟大人物的自由意志和当时此地的环境都不可忽略或偏重偏轻。
中国人的中国史由那些人物造成因为抽出他来,中国史立刻变换面目的人,约莫有多少倘使我们做《中国通史》而用纪传体做一百篇传来包括全部历史,配做一传的人是那一百个我们如要答复这些问题,不能不有详细的讨论:
南宋郑樵似乎曾有伟大计画,以《通志》代替十七史,但是没有成功,除了二十略以外,看的人便很少了。他为什么失败只因他太不注意纪传了。我们翻《通志》的纪传看看,和十七史的有何分别,那里有点别识心裁读者怎么不会“宁习本书,怠窥新录”其实我们要做那种事业,并非不可能。只要用新体裁做传,传不必多而必须可以代表一部分文化,再做些图表来辅助,新史一定有很大的价值。
我常常发一种稀奇的思想,主张先把中国全部文化约莫分为三部:
(一)思想及其他学说(二)政治及其他事业(三)文学及其他艺术以这三部包括全部文化,每部找几十个代表人,每人给他做一篇传。这些代表须有永久的价值,最少可代表一个时代的一种文化。三部虽分,精神仍要互相照顾。各传虽分,同类的仍要自成系统。这样,完全以人物做中心,若做的好,可以包括中国全部文化在一百篇传内。
这种方法也有缺点,就是恐怕有时找不出代表来:第一,上古的文化几乎没有人可以做代表的,因为都是许多人慢慢的开发出来。虽然古史留下不少的神话人物如黄帝、尧、舜、大禹、伊尹等,但都是口说中堆垛出来的,实在并不能代表一部分文化。所以我们要想在上古找几个人代表某种文化是绝对不可能的。第二,中古以后,常有种种文化是多数人的共业,多数人中没有一个领袖。譬如《诗经》是周朝许多无名氏的作品,在文化史上极有价值,但我们找不出一个可以做代表的人来。若因孔子曾删《诗》就举他做代表,未免太卤莽。又如《淮南子》是道家思想的结晶,在秦汉文化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但我们也找不出一个人做代表。若说是刘安编辑的书就举他做代表,也未免不明事理。所以我们对于这种许多人的共业真是不易叙述。
上段讲的缺点,第一种竟不能用人物传,只好参用文物的专史,做一篇《上古的文化》,叙述各种文化的最初状况。第二种却可用纪传史中《儒林传》、《文苑传》、《党锢传》的体裁,把许多人平等的叙述在一篇合传。如《诗经》不知作者姓名,则可分成若干类,即叫他“某类的作者”,合起多类便可成一传,便可包括此种文化。
我很希望做中国史的人有这种工作以一百人代表全部文化,以专传体改造《通志》。试试看,一定有很大的趣味,而且给读者以最清楚的知识。这种做法并也没有多大奥妙,只把各部文化都分别归到百人身上,以一人做一代的中心,同时同类的事情和前后有关的事情都摆在一传内,一传常可包括数百年。我们即使不去改造《通志》,单做一部《百杰传》,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