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专门学问,还要讲点普通常识。单有常识,没有专长,不能深入显出;单有专长,常识不足,不能触类旁通。读书一事,古人所讲,专精同涉猎,两不可少。有一专长,又有充分常识,最佳。大概一人功力,以十之七八,做专精的功夫,选定局部研究,练习搜罗材料,判断真伪,决择取舍;以十之一二[二三],做涉猎的功夫,随便听讲,随便读书,随意谈话:如此做去,极其有益。关于涉猎,没有甚么特别法子;关于专精下苦功的方法,约有下面所列三项:
(一)勤于抄录顾亭林的《日知录》,大家知道是价值很高。有人问他别来几年,《日知录》又成若干卷顾氏答应他说,不过几条。为甚么几年功夫才得几条因为陆续抄录,杂凑而成,先成长编,后改短条,所以功夫大了。某人日记称,见顾氏《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写满了蝇头小楷,一年年添上去的,可见他抄书之勤。顾氏常说:“善读书不如善抄书。”常常抄了,可以渐进于着作之林。抄书像顾亭林,可以说勤极了。我的乡先生陈兰甫先生作《东塾读书记》,即由抄录潠成。新近有人在香港买得陈氏手稿,都是一张张的小条,裱成册页。或一条仅写几个字,或一条写得满满的。我现在正以重价购求此稿,如能购得,一则可以整理陈氏着作,一则可以看出他读书的方法。古人平常读书,看见有用的材料就抄下来;积之既久,可以得无数小条;由此小条,辑为长编;更由长编,编为巨制。顾亭林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系由此作成。一般学问如此,做专门学问尤其应当如此。近来青年常问我,研究某事,甚么地方找材料。我每逢受此质问,便苦于答不出来。因为资料虽然很丰富,却是很散漫,并没有一部现成书把我们所要的资料凑在一处以供取携之便。就这一点论,外国青年做学问,像比我们便宜多了。他们想研究某种问题,打开百科辞典或其他大部头的参考书,资料便全部罗列目前。我们却像披沙拣金,拣几个钟头,得不到一粒。但为实际上养成学问能力起见,到底谁吃亏,谁便宜,还是问题。吃现成饭吃惯了的人,后来要做很辛苦的工作,便做不来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粒米,一颗饭,都经过自己的汗血造出来,入口便更觉异常甘美。我们因为资料未经整理,自己要作筚路蓝缕、积铢累寸的工作,实是给我们以磨练学问能力之绝好机会。我们若厌烦,不肯做,便错过机会了。
(二)练习注意初学读书的人,看见许多书,要想都记得,都能作材料,实在很不容易。某先辈云:“不会读书,书面是平的;会读书,字句都浮起来了。”如何才能使书中字浮凸起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注意。昔人常说,好打灯谜的人,无论看甚么书,看见的都是灯谜材料。会作诗词的人,无论打开甚么书,看见的都是文学句子。可见注意那一项,那一项便自然会浮凸出来。这种工作,起初做时是很难,往后就很容易。我自己就能办得到,无论读到甚么书,都可以得新注意。究竟怎样办到的我自己亦不知道。大概由于练习。最初的方法,顶好是指定几个范围,或者作一篇文章,然后看书时,有关系的就注意,没有关系的就放过。过些日子,另换范围,另换题目,把注意力换到新的方面。照这样做得几日,就做熟了。熟了以后,不必十分用心,随手翻开,应该注意之点立刻就浮凸出来。读一书,专取一个注意点;读第二遍,另换一个注意点。这是最粗的方法,其实亦是最好的方法。几遍之后,就可以同时有几个注意点,而且毫不吃力。前面所述读书贵勤于抄录,如果看不出注意点,埋头瞎抄,那岂不是白抄了吗一定要有所去取,去取之间,煞费功夫,非有特别训练不可。
(三)逐类搜求甚么叫逐类搜求就是因一种资料,追寻一种资料,跟踪搜索下去。在外国,工具方便,辞典充备,求资料尚不太难;中国工具甚少,辞典亦不多,没有法子,只好因一件追一件。比如读《孟子》,读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之语,因有此语,于是去搜寻当时的书,看有甚么人在甚么地方说过这类的话。《韩非子?显学篇》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墨离为三。”《荀子?非十二子篇》又说:“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慢[侵]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是墨翟、宋钘也。”孙仲容因得这种资料,加以组织,作《墨学传授考》、《墨家诸子钩沉》等文,作得的确不错。为甚么能有那样着作就是看见一句话,跟踪追去。这种工作,就叫做逐类搜求。或由简单事实,或由某书注解看见出于他书,因又追寻他书。诸君不要以为某人鸿博,某人特具天才,其实无论有多大天才,都不能全记,不过方法好,或由平时记录,或由跟踪追寻,即可以得许多好材料。
此外方法尚多,我们暂说三门以为示范的意思。工作虽然劳苦,兴味确是深长。要想替国家作好历史,非劳苦工作不可。此种工作,不单于现在有益,脑筋训练惯了,用在甚么地方都有益。诚然,中国史比西洋史难作,但西洋史或者因为太容易的原故,把治学能力减少了,好像常坐车的人两腿不能走路一样。一种学问,往往因为现存材料很多,不费气力,减少学者能力。这类事实很多。所以我主张要趁年富力强,下几年苦工,现在有益,将来亦有益;读书有益,作事亦有益。
丙史识史识是讲历史家的观察力。做一个史家,须要何种观察力这种观察力,如何养成观察要敏锐,即所谓“读书得间”。旁人所不能观察的,我可以观察得出来。凡科学上的重大发明,都由于善于观察。譬如苹果落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牛顿善于观察,就发明万有引力。开水壶盖冲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瓦特善于观察,就发明蒸汽机关。无论对于何事何物,都要注意去观察,并且要继续不断的做细密功夫,去四面观察。在自然科学,求试验的结果;在历史方面,求关联的事实。但凡稍有帮助的资料,一点都不可放松。
观察的程序,可以分为两种:
(一)由全部到局部何谓由全部到局部历史是整个的、统一的。真是理想的历史,要把地球上全体人类的事迹连合起来,这才算得历史。既是整个的、统一的,所以各处的历史不过是此全部组织的一件机械。不能了解全部,就不能了解局部;不能了解世界,就不能了解中国。这回所讲专史,就是由全部中划出一部分来,或研究一个人,或研究一件事,总不外全部中的一部;虽然范围很窄,但是不要忘记了他是全部之一。比如我们研究戏曲史,算是艺术界文学界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要想对于戏曲史稍有发明,那就非有艺术文学的素养不可。因为戏曲不是单独发生、单独存在,而是与各方面都有关系。假使对于社会状况的变迁、其他文学的风尚,尚未了解,即不能批评戏曲。而且一方面研究中国戏曲,一方面要看外国戏曲,看他们各方所走的路,或者是相同的,或者是各走各的,或者是不谋而合,或者是互相感应。若不这样做,好的戏曲史便做不出来。不但戏曲史如此,无论研究任何专史,都要看他放在中国全部占何等位置,放在人类全部占何等位置。要具得有这种眼光,锐敏的观察才能自然发生。
(二)由局部到全部何谓由局部到全部历史不属于自然界,乃社会科学最重要之一,其研究法与自然科学研究法不同。历史为人类活动之主体,而人类的活动极其自由,没有动物植物那样呆板。我们栽树,树不能动,但是人类可以跑来走去。我们养鸡,鸡受支配,但是人类可以发生意想不到的行为。凡自然的东西,都可以用呆板的因果律去支配。历史由人类活动组织而成,因果律支配不来。有时逆料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应该发生某种现象,但是因为特殊人物的发生,另自开辟一个新局面。凡自然界的现象,总是回头的、循环的,九月穿夹衣,十月换棉袍,我们可以断定。然而历史没有重复的时代,没有绝对相同的事实。因为人类自由意志的活动,可以发生非常现象。所谓由局部观察到全部,就是观察因为一个人的活动如何前进、如何退化,可以使社会改观。一个人一群人特殊的动作,可以令全局受其影响,发生变化。单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只能看回头的现象、循环的现象,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动作。对于一个人或一群人,看其动机所在,仔细观察,估量他对于全局的影响,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观察看不出来。
要养成历史家观察能力,两种方法应当并用。看一件事,把来源去脉都要考察清楚。来源由时势及环境造成,影响到局部的活动;去脉由一个人或一群人造成,影响到全局的活动。历史好像一条长练,环环相接,继续不断,坏了一环,便不能活动了。所以对于事实与事实的关系,要用细密锐敏的眼光去观察它。
养成正确精密的观察力,还有两件应当注意的事情:
(一)不要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在历史方面,我们对于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研究和批评,最易为前人记载或言论所束缚。因为历史是回头看的,前人所发表的一种意见,有很大的权威,压迫我们。我并不是说,前人的话完全不对。但是我们应当知道,前人如果全对,便用不着我们多费手续了;至少要对前人有所补充、有所修正才行;因此,我们对于前人的话,要是太相信了,容易为所束缚。应当充分估量其价值,对则从之,不对则加以补充或换一个方面去观察。遇有修正的必要的时候,无论是怎样有名的前人所讲,亦当加以修正。这件事情,已经很不容易,然以现代学风正往求新的路上走,办到这步尚不很难。
(二)不要为自己的成见所蔽这件事情,那才真不容易。戴东原尝说:“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以人蔽己,尚易摆脱;自己成见,不愿抛弃,往往和事理差得很远,还不回头。大凡一个人立了一个假定,用归纳法研究,费很多的功夫,对于已成的工作,异常爱惜,后来再四观察,虽觉颇有错误,亦舍不得取消前说。用心在做学问的人,常感此种痛苦。但忠实的学者,对于此种痛苦,只得忍受,发见自己有错误时,便应当一刀两断的即刻割舍,万不可回护从前的工作,或隐藏事实,或修改事实,或假造事实,来迁就他回护从前的工作。这种毛病,愈好学,愈易犯。譬如朱、陆两家关于无极、太极之辩,我个人是赞成陆象山的。朱晦翁实在是太有成见了,后来让陆象山驳得他无话可说,然终不肯抛弃自己主张。陆与朱的信,说他从前文章很流丽。这一次何其支离潦草,皆因回护前说所致。以朱晦翁的见解学问,尚且如此,可见得不以己蔽己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了。我十几年前曾说过:“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这固然可以说是我的一种弱点,但是我若认为做学问不应取此态度,亦不尽然。一个人除非学问完全成熟,然后发表,才可以没有修改纠正。但是身后发表,苦人所难。为现代文化尽力起见,尤不应如此。应当随时有所见到,随时发表出来,以求社会的批评才对。真做学问的人,晚年与早年不同:从前错的,现在改了;从前没有,现在有了。一个人要是今我不同昨我宣战,那只算不长进。我到七十,还要与六十九挑战。我到八十,还要与七十九挑战。这样说法,似乎太过。最好对于从前过失,或者自觉,或由旁人指出,一点不爱惜,立刻改正,虽把十年的工作完全毁掉,亦所不惜。
上面所说的这两种精神,无论做甚么学问,都应当有,尤其是研究历史,更当充实起来,要把自己的意见与前人的主张,平等的看待,超然的批评。某甲某乙不足,应当补充;某丙某丁错了,应当修改:真做学问,贵能如此。不为因袭传统所蔽,不为自己成见所蔽,才能得到敏妙的观察,才能完成卓越的史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