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自董、扬以外,着书立言,若刘向之《说苑》《新序》,桓谭之《新论》,荀悦之《申鉴》,以至徐干之《中论》,皆不愧为儒家言,而无甚创见。其抱革新之思想,而敢与普通社会奋斗者,王充也。
小传王充,字仲任,上虞人。师事班彪,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着《论衡》八十五篇,养性书十六篇。今所传者惟《论衡》云。
革新之思想汉儒之普通思想,为学理进步之障者二:曰迷信,曰尊古。
王充对于迷信,有《变虚》、《异虚》、《感虚》、《福虚》、《祸虚》、《龙虚》、《雷虚》、《道虚》等篇。于一切阴阳灾异及神仙之说,掊击不遗余力,一以其所经验者为断,粹然经验派之哲学也。其对于尊古,则有《刺孟》、《非韩》、《问孔》
诸篇。虽所举多无关宏旨,而要其不阿所好之精神,有可取者。
无意志之宇宙论王充以人类为比例,以为凡有意志者必有表见其意志之机关,而宇宙则无此机关,则断为无意志。故曰:“天地者,非有为者也。凡有为者有欲,而表之以口眼者也。今天者如云雾,地者其体土也。故天地无口眼,而亦无为。”
万物生于自然宇宙本无意志,仅为浑然之元气,由其无意识之动,而天地万物,自然生焉。王充以此意驳天地生万物之旧说。曰:“凡所谓生之者,必有手足。今云天地生之,而天地无有手足之理,故天地万物之生,自然也。”
气与形形与气天地万物,自然而生,物之生也,各禀有一定之气,而所以维持其气者,不可不有相当之形。形成于生初,而一生之运命及性质,皆由是而定焉。故曰:“俱禀元气,或为禽兽,或独为人,或贵或贱,或贫或富,非天禀施有左右也。人物受性,有厚薄也。”又曰:“器形既成,不可小大。人体已定,不可减增。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体气与形骸相抱,生死与期节相须。”
又曰:“其命富者,筋力自强,命贵之人,才智自高。”(班彪尝作王命论,充师事彪,故亦言有命。)骨相人物之运命及性质,皆定于生初之形。故观其骨相,而其运命之吉凶,性质之美恶,皆得而知之。其所举因骨相而知性质之证例有曰:越王勾践长颈鸟喙,范蠡以为可以共忧患而不可与共安乐;秦始皇隆准长目鹰胸犀声,其性残酷而少恩云。
性王充之言性也,综合前人之说而为之。彼以为孟子所指为善者,中人以上之性,如孔子之生而好礼是也。荀子所指为恶者,中人以下之性,少而无推让之心是也。至扬雄所谓善恶混者,则中人之性也。性何以有善恶?则以其禀气有厚薄多少之别。禀气尤厚尤多者,恬淡无为,独肖元气,是谓至德之人,老子是也。由是而递薄递少,则以渐不肖元气焉。盖王充本老庄之义,而以无为为上德云。
恶王充以人性之有善恶,由于禀气有厚薄多少之别。此所谓恶,盖仅指其不能为善之消极方面言之,故以为禀气少薄之故。至于积极之恶,则又别举其原因焉。曰:“万物有毒之性质者,由太阳之热气而来,如火烟入眼中,则眼伤。火者,太阳之热所变也。受此热气最甚者,在虫为蜂,在草为茑、巴豆、冶,在鱼为鲑、、,在人为小人。”然则充之意,又以为元气中含有毒之分子,而以太阳之热气代表之也。
结论王充之特见,在不信汉儒天人感应之说。其所言人之命运及性质与骨相相关,颇与近世惟物论以精神界之现象悉推本于生理者相类,在当时不可谓非卓识。惟彼欲以生初之形,定其一生之命运及性质,而不悟体育及智、德之教育,于变化体质及精神,皆有至大之势力,则其所短也。要之,充实为代表当时思想之一人,盖其时人心已厌倦于经学家天人感应五行灾异之说,又将由北方思潮而嬗于南方思想。故其时桓谭、冯衍皆不言谶,而王充有《变虚》、《异虚》诸篇,且以老子为上德。由是而进,则南方思想愈炽,而魏晋清谈家兴焉。
自汉以后,儒学既为伦理学界之律贯,虽不能人人实践,而无敢昌言以反对之者。不特政府保持之力,抑亦吾民族由习惯而为遗传性,又由遗传性而演为习惯,往复于儒教范围中,迭为因果,其根柢深固而不可摇也。其间偶有一反动之时代,显然以理论抗之者,为魏晋以后之清谈家。其时虽无成一家之言者,而于伦理学界,实为特别之波动。故钩稽事状,缀辑断语,而着其人生观之大略焉。
起源清谈家之所以发生于魏晋以后者,其原因颇多:(一)经学之反动。
汉儒治经,囿于诂训章句,牵于五行灾异,而引以应用于人事。积久而高明之士,颇厌其拘迂。(二)道德界信用之失。汉世以经明行修孝廉方正等科选举吏士,不免有行不副名者。而儒家所崇拜之尧舜周公,又迭经新莽魏文之假托,于是愤激者遂因而怀疑于历史之事实。(三)人生之危险。汉代外戚宦官,更迭用事。方正之士,频遭惨祸,而无救于危亡。由是兵乱相寻,贤愚贵贱,均有朝不保夕之势。于是维持社会之旧学说,不免视为赘疣。(四)南方思想潜势力之发展。汉武以后,儒家言虽因缘政府之力,占学界统一之权,而以其略于宇宙论之故,高明之士,无以自餍。故老庄哲学,终潜流于思想界而不灭。扬雄当儒学盛行时,而着书兼采老庄,是其证也。及王充时,潜流已稍稍发展。至于魏晋,则前之三因,已达极点,思想家不能不援老庄方外之观以自慰,而其流遂漫衍矣。(五)佛教之输入。当此思想界摇动之时,而印度之佛教,适乘机而输入,其于厌苦现世超度彼界之观念,尤为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于是大为南方思想之助力,而清谈家之人生观出焉。
要素清谈家之思想,非截然舍儒而合于道、佛也,彼盖灭裂而杂糅之。
彼以道家之无为主义为本,而于佛教则仅取其厌世思想,于儒家则留其阶级思想(阶级思想者,源于上古时百姓、黎民之分,孔孟则谓之君子、小人,经秦而其迹已泯。然人类不平等之思想,遗传而不灭,观东晋以后之言门第可知也。)及有命论。(夏道尊命,其义历商周而不灭。孔子虽号罕言命,而常有有命、知命、俟命之语。惟儒家言命,其使人克尽义务,而不为境界所移。汉世不遇之士,则藉以寄其怨愤。至王充则引以合于道家之无为主义,则清淡家所本也。)有阶级思想,而道、佛两家之人类平等观,儒、佛两家之利他主义,皆以为不相容而去之。有厌世思想,则儒家之克己,道家之清净,以至佛教之苦行,皆以为徒自拘苦而去之。有命论及无为主义,则儒家之积善,佛教之济度,又以为不相容而去之。于是其所余之观念,自等也,厌世也,有命而无可为也,遂集合而为苟生之惟我论,得以伪列子之《杨朱》篇代表之。(《杨朱》篇虽未能确指为何人所作,然以其理论与清谈家之言行正相符合,故假定为清谈家之学说。)略叙其说于左:
人生之无常《杨朱》篇曰:“百年者,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不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