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谈之盛,南方学者,如王勃之流,尝援老庄以说经。而北方学者,如徐遵明、李铉辈,皆笃守汉儒诂训章句之学,至隋唐而未沫。齐陈以降,南方学者,倦于清谈,则竞趋于文苑,要之皆无关于学理者也。隋之时,龙门王通,始以绍述北方之思想自任,尝仿孔子作《王氏六经》,皆不传,传者有《中论》,其弟子所辑,以当孔氏之《论语》者也。其言皆夸大无精义,其根本思想,曰执中。其调和异教之见解,曰三教一致。然皆标举题目,而未有特别之说明也。
唐中叶以后,南阳韩愈,慨六朝以来之文章,体格之卑靡,内容之浅薄,欲导源于群经诸子以革新之。于是始从事于学理之探究,而为宋代理学之先驱焉。
小传韩愈,字退之,南阳人。年八岁,始读书。及长,尽通六经百家之学。贞元八年,擢进士第,历官至吏部侍郎,其间屡以直谏被贬黜。宪宗时,上迎佛骨表,其最着者也。穆宗时卒,谥曰文。
儒教论愈之意,儒教者,因人类普通之性质,而自然发展,于伦理之法则,已无间然,决不容舍是而他求者也。故曰:“夫先王之教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蔬果鱼肉,其道也易明,其教也易行。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则处之而无不当。是故生得其情,死尽其常,郊而天神假,庙而人鬼假。”其叙述可谓简而能赅,然第即迹象而言,初无关乎学理也。
排老庄愈既以儒家为正宗,则不得不排老庄。其所以排之者曰:“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
使无圣人,则人类灭久矣。何则?无羽毛鳞甲以居寒热也。”又曰:“今其言曰:
易不为太古之无事,是责冬之裘者,曰曷不易之以葛;责饥之食者,曰曷不易之以饮也。”又曰:“老子之小仁义也,其所见者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固宜。”又曰:“凡吾所谓道德,合仁与义而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去仁与义而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皆对于南方思想之消极方面,而以常识攻击之;至其根本思想,及积极一方面,则未遑及也。
排佛教王通之论佛也,曰:佛者,圣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在中国则泥,轩车不可以通于越,冠冕不可以之胡,言其与中国之历史风土不相容也。
韩愈之所以排佛者,亦同此义,而附加以轻侮之意。曰:“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所谓清净寂灭。呜呼!其亦幸而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盖愈之所排,佛教之形式而已。
性愈之立说稍合于学理之范围者,性论也。其言曰:“性有三品,上者善而已,中者可导而上下者也,下者恶而已。孟子之言性也,曰:人之性善。
荀子之言性也,曰:人之性恶。杨子之言性也,人之性善恶混。夫始也善而进于恶,始也恶而进于善,始也善恶混,而今也为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又曰:“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者主一做行四,中者少有其一而亦少反之,其于四也混,下者反一而悖四。”其说亦以孔子性相近及上下不移之言为本,与董仲舒同。而所以规定之者,较为明晰。至其以五常为人性之要素,而为三品之性,定所含要素之分量,则并无证据,臆说而已。
情愈以性与情有先天、后天之别,故曰:“性者,与生俱生者也。情者,接物而生者也。”又以情亦有三品,随性而为上中下。曰:“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者,七情动而处其中。中者有所甚,有所亡,虽然,求合其中者也。下者,亡且甚,直情而行者也。”如其言,则性情殆有体用之关系。故其品相因而为高下,然愈固未能明言其所由也。
结论韩愈,文人也,非学者也。其作《原道》也,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柯之死不得其传也。”隐然以传者自任。然其立说,多敷衍门面,而绝无精深之义。其功之不可没者,在尊孟子以继孔子,而标举性情道德仁义之名,揭排斥老佛之帜,使世人知是等问题,皆有特别研究之价值,而所谓经学者,非徒诵习经训之谓焉。
小传李翱,字习之,韩愈之弟子也。贞元十四年,登进士第,历官至山南节度使,会昌中,殁于其地。
学说之大要翱尝作《复性书》三篇,其大旨谓性善情恶,而情者性之动也。故贤者当绝情而复性。
性翱之言性也,曰:“性者,所以使人为圣人者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感天地,遂通天地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其极,其动也中节。”又曰:
“诚者,圣人性之。”又曰:“清明之性,鉴于天地,非由外来也。”其义皆本于中庸,故欧阳修尝谓始读《复性书》,以为《中庸》之义疏而已。
性情之关系虽然,翱更进而论吾人心意中性情二者之并存及冲突。曰: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为也。情昏则性迁,非性之过也。水之浑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然则性本无恶,因情而后有恶。情者,常蔽性而使之钝其作用者也。”
与《淮南子》所谓“久生而静,天之性;感而后动,性之害”相类。翱于是进而说复性之法曰:“不虑不思,则情不生,情不生乃为正思。”又曰:“圣人,人之先觉也。觉则明,不然则惑,惑则昏,故当觉。”则不特远取庄子外物而朝彻,实乃近袭佛教之去无明而归真如也。
情之起源性由天禀,而情何自起哉?翱以为情者性之附属物也。曰:“无性则情不生,情者,由性而生者也。情不自情,因性而为情,性不自性,因情以明性。”
至静翱之言曰:“圣人岂无情哉?情有善有不善。”又曰:“不虑不思,则情不生。虽然,不可失之于静,静则必有动,动则必有静,有动静而不息,乃为情。当静之时,知心之无所思者,是斋戒其心也,知本与无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是至静也。”彼盖以本体为性,以性之发动一方面为情,故性者,超绝相对之动静,而为至静,亦即超绝相对之善恶,而为至善。及其发动而为情,则有相对之动静,而即有相对之善恶。故人当斋戒其心,以复归于至静至善之境,是为复性。
结论翱之说,取径于中庸,参考庄子,而归宿于佛教。既非创见,而持论亦稍暧昧。然翱承韩愈后,扫门面之谈,从诸种教义中,绎其根本思想,而着为一贯之论,不可谓非学说进步之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