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下以欺伪应乎上,则曰人之不善,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哉!”其言可谓深切而着明矣。
至其建设一方面,则以孟子为本,而博引孟子以前之古书佐证之。其大旨,谓天道者,阴阳五行也。人之生也,分于阴阳五行以为性,是以有血气心知,有血气,是以有欲,有心知,是以有情有知。给于欲者,声色臭味也,而因有爱畏。发乎情者,喜怒哀乐也,而因有惨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恶。是东原以欲、情、知三者为性之原质也。然则善恶何自而起?东原之意,在天以生生为道,在人亦然。仁者,生生之德也。是故在欲则专欲为恶,同欲为善。在情则过不及为恶,中节为善。而其条理则得之于知。故曰:“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贼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
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始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其遂人之生,无是情也。”又曰:“在己与人,皆谓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
理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凡有所施于人,反躬而静思之,人以此施于我,能受之乎?凡有所责于人,反躬而静思之,人以此责于我,能尽之乎?以我絜之人,则理明。”又曰:“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尽善恶之极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权,由斯而出。尽是非之极致,存乎智者也,贤圣之德,由斯而备。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于必然,天下之能举矣。”又曰:“有是身,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是身,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具,故有喜怒哀乐之情。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惟人之知,小之能尽美丑之极致,大之能尽是非之极致,然后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斯已矣。”
凡东原学说之优点有三:(一)心理之分析。自昔儒者,多言性情之关系,而情欲之别,殆不甚措意,于知亦然。东原始以欲、情、知三者为性之原质,与西洋心理学家分心之能力为意志、感情、知识三部者同。其于知之中又分巧、智两种,则亦美学、哲学不同之理也。(二)情欲之制限。王荆公、程明道,皆以善恶为即情之中节与否,而于中节之标准何在,未之言。至于欲,则自来言绝欲者,固近于厌世之义,而非有生命者所能实行。即言寡欲者,亦不能质言其多寡之标准。至东原而始以人之欲为己之欲之界,以人之情为己之情之界,与西洋功利派之伦理学所谓人各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者同。(三)至善之状态。庄子之心斋,佛氏之涅盘,皆以超绝现世为至善之境。至儒家言,则以此世界为范围。先儒虽侈言胞与民物万物一体之义,而竟无以名言其状况,东原则由前义而引伸之。则所谓至善者,即在使人人得遂其欲,得达其情,其义即孔子所谓仁恕,不但其理颠扑不破,而其致力之处,亦可谓至易而至简者矣。
凡此皆非汉宋诸儒所见及,而其立说之有条贯,有首尾,则尤其得力于名数之学者也。(乾嘉间之汉学,实以言语学兼论理学,不过范围较隘耳。)惟群经之言,虽大义不离乎儒家,而其名词之内容,不必一一与孔孟所用者无稍出入,东原囿于当时汉学之习,又以与社会崇拜之宋儒为敌,势不得有所依傍。
故其全书,既依托于孟子,而又取群经之言一一比附,务使与孟子无稍异同,其间遂亦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失,而其时又不得物质科学之助力,故于血气与心知之关系,人物之所以异度,人性之所以分于阴阳五行,皆不能言之成理,此则其缺点也。东原以后,阮文达作《性命古训》、《论语仁论》,焦理堂作《论语通释》,皆东原一派,然未能出东原之范围也。
黄梨洲学说黄梨洲名宗羲,余姚人,明之遗民也。卒于康熙三十四年,年八十六。
着书甚多。兹所论叙,为其《明夷待访录》中之《原君》、《原臣》二篇。
其学说周以上,言君民之关系者,周公建洛邑曰:“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言君臣之关系者,晏平仲曰:
“君为社稷死亡则死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所昵,谁敢任之。”孟子曰:“贵戚之卿,谏而不听,则易位;易姓之卿,谏而不听,则去之。”其义皆与西洋政体不甚相远。自荀卿、韩非,有极端尊君权之说,而为秦汉所采用,古义渐失。至韩愈作《原道》,遂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于民者也。民者,出粟米丝麻、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其推文王之意以作羑里操,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皆与古义不合。自唐以后,亦无有据古义以正之者;正之者自梨洲始。
其《原君》也,曰:“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君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其《原臣》也,曰:“臣道如何而后可?曰: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为臣为君而设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轻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救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且以为纤介之疾也。”又曰:“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存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在今日国家学学说既由泰西输入,君臣之原理,如梨洲所论者,固已为人之所共晓。
然在当日,则不得不推为特识矣。
俞理初学说俞理初名正燮,夥县人。卒于道光二十年,年六十。所着有《癸巳类稿》
及《存稿》。
其学说夫野蛮人与文明人之大别何在乎?曰:人格之观念之轻重而已。
野蛮人之人格观念轻,故其对于他人也,以畏强凌弱为习惯;文明人之人格观念重,则其对于他人也,以抗强扶弱为习惯。抗强所以保己之人格,而扶弱则所以保他人之人格也。
人类中妇女弱于男子,而其有人格则同。各种民族,诚皆不免有以妇女为劫掠品、卖买品之一阶级。然在泰西,其宗教中有万人同等之义,故一夫一妻之制早定。而中古骑士,勇于公战而谨事妇女,已实行抗强扶弱之美德。故至今日,而尊重妇女人格,实为男子之义务矣。我国夫妇之伦,本已脱掠卖时代,而近于一夫一妇之制,惟尚有妾之设。而所谓贞操焉者,乃专为妇女之义务,而无与于男子。至所谓妇女之道德,卑顺也,不妒忌也,无一非消极者。自宋以后,凡事舍情而言理。如伊川者,且目寡妇之再醮为失节,而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于是妇女益陷于穷而无告之地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