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生者尚有辨白昭雪之能力,而死者则并此而无之也。原谗诬诽谤之所由起,或以嫉妒,或以猜疑,或以轻率。夫羡人盛名,吾奋而思齐焉可也,不此之务,而忌之毁之,损人而不利己,非大愚不出此。至于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因人一言一行,而辄推之于其心术,而又往往以不肖之心测之,是徒自表其心地之龌龊耳。其或本无成见,而嫉恶太严,遇有不协于心之事,辄以恶评加之,不知断定之宜慎人事蕃变,非备悉其始末,灼见其情伪,而平心以判之,鲜或得当,不察而率断焉,因而过甚其词,则动多谬误,或由是而贻害于社会者,往往有之。且轻率之断定,又有由平日憎疾其人而起者。憎疾其人,而辄以恶意断定其行事,则虽名为断定,而实同于谗谤,其流毒尤甚。故吾人于论事之时,务周详审慎,以无蹈轻率之弊,滩于所憎之人,尤不可不慎之又慎也。
夫人必有是非之心,且坐视邪曲之事,默而不言,亦或为人情所难堪,惟去社会之公是有意讦发,或为过情之毁,则于意何居。古人称守口如瓶,其言虽未必当,敌而亦非无见。若乃奸究之行,有害于社会,则又不能不尽力攻斥,以去社会之公敌,是亦吾人对于社会之本务,而不可与损人名誉之事,同年而语者也。
第五节博爱,人生至高之道德,而与正义有正负之别者也。行正义者,能使人免于为恶,而导人以善、则非博爱者不能。
正义有人于此,不干国法,不悖公义,于人间生命财产名誉之本务,悉无所歉,可谓能行正义矣。然道有饿莩而不知恤,门有孤儿而不知救,遂得为善人乎?
博爱者,施而不望报,利物而不暇己谋者也。凡动物之中,能历久而绵其种者,率恃有同类相恤之天性,人为万物之灵,苟仅斤斤于施报之间,而不恤其类,不亦自丧其天性,而有愧于禽兽乎?
人之于人,不能无亲疏之别,而博爱之道,亦即以是以序。不爱其亲,安能爱人之亲,不爱其国人,安能爱异国之人,如曰有之,非矫则悖,智者所不博爱之道信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博爱之道也。
人人有博爱之心,则观于其家,而父子亲,兄弟睦,夫妇和;观于其社会,无攘夺,无忿争,贫富不相蔑,贵贱不相凌,老幼废疾,皆有所养,蔼然有恩,人类之幸福秩然有序,熙熙皞皞,如登春台,岂非人类之幸福乎!
博爱者,以己所欲,施之于人。是故见人之疾病则拯之,见人之危难则救之,见人之困穷则补助之。何则?人苟自立于疾病危难困穷之境,则未有不望拯救与补助人之拯救之而补助之者也。
赤子临井,人未有见之而不动其恻隐之心者。人类相爱之天性,固如是也。
见人之危难而不之救,必非人情。日汨于利己之计较,以养成凉薄之习,则或忍而为此耳。夫人苟不能挺身以赴人之急,则又安望其能殉社会、殉国家乎?
华盛顿尝投身奔湍,以救濒死之孺子,其异日能牺牲其身,以为十三州之同胞,华盛顿脱英国之轭,而建独立之国者,要亦由有此心耳。夫处死生一发之间,而能临机立断,固由其爱情之挚,而亦必有毅力以达之,此则有赖于平日涵养之功者也。
看护传染病救人疾病,虽不必有挺身赴难之危险,而于传染之病,为之看护,则直与当衡轻重殉之以身无异,非有至高之道德心者,不能为之。苟其人之地位,与国家社会有重大之关系。又或有侍奉父母之责,而轻以身试。亦为非宜,此则所当衡其轻重者也。
济人以财,不必较其数之多寡,而其情至为可嘉,受之者尤不可不感佩之。
推己及人盖损己所余以周人之不足,是诚能推己及人,而发于其友爱族类之本心者也。
慈善之所以可贵,即在于此。若乃本无博爱之心,而徒仿一二慈善之迹,以博伪善沽名虚名,则所施虽多,而其价值,乃不如少许之出于至诚者。且其伪善沽名,适以害德,而受施之人,亦安能历久不忘耶?
博爱者之慈善,惟虑其力之不周,而人之感我与否,初非所计。即使人不市恩感我,其是非固属于其人,而于我之行善,曾何伤焉?若乃怒人之忘德,而遽彻其慈善,是吾之慈善,专为市恩而设,岂博爱者之所为乎?惟受人之恩而忘之者,其为不德,尤易见耳。
博爱者,非徒曰吾行慈善而已。其所以行之者,亦不可以无法。盖爱人以德,当为图永久之福利,而非使逞快一时,若不审其相需之故,而漫焉施之,受者或随得随费,不知节制,则吾之所施,于人奚益也?固有习于荒怠之人,倚赖心不务自立,而以仰给于人为得计,吾苟堕其术中,则适以助长其倚赖心,而使永无自振之一日,爱之而适以害之,是不可不致意焉。
夫如是,则博爱之为美德,诚彰彰矣。然非扩而充之,以开世务,兴公益,则吾人对于社会之本务,犹不能无遗憾。何则?吾人处于社会,则与社会中之人与人之人人,皆有关系,而社会中人人与公益之关系,虽不必如疾病患难者待救之孔关系亟,而要其为相需则一也,吾但见疾病患难之待救,而不顾人人所需之公益,毋乃持其偏而忘其全,得其小而遗其大者乎?
夫人才力不同,职务尤异,合全社会之人,而求其立同一之功业,势必不能。然而随分应器,各图公益,则何不可有之。农工商贾,任利用厚生之务;随分应器学士大夫,存移风易俗之心,苟其有裨于社会,则其事虽殊,其效一也。人生各图公益有涯,局局身家之间,而于世无补,暨其没也,贫富智愚,同归于尽。惟夫建立功业,有裨于社会,则身没而功业不与之俱尽,始不为虚生人世,而一生所受于社会之福利,亦庶几无忝矣。所谓公益者,非必以目前之功利为准也。如文学美术,其成效常若无迹象之可寻,然所以拓国民之智识,而高尚其品性者,必由于是。是以天才英绝之士。宜超然功利以外,而一以发扬国华为志,不蹈前人陈迹,不拾外人糟粕,抒其性灵,以摩荡社会,如明星之粲于长夜、美花之映于座隅,则无形之中,社会实受其赐。有如一国富强,甲于天下,而其文艺学术,一无可以表见,则千载而后,谁复知其名者?而古昔既墟之国,以文学美术之力,垂名百世,迄今不朽者,往往而有,此岂可忽视者欤?
不惟此也,即社会至显之事,亦不宜安近功而忘远虑,常宜规模远大,以遗饷后人,否则社会之进步,不可得而期也。是故有为之士,所规画者,其事固或非一手一足之烈,而其利亦能历久而不渝,此则人生最大之博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