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所谓大丈夫者,以浩然之气为本,严取与出处之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为外界非道非义之势力所左右,即遇困厄,亦且引以为磨炼身心之药石,而不以挫其志。盖应时势之需要,而论及义勇之价值及效用者也,其言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又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又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怫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足以观孟子之胸襟矣。
自暴自弃人之性善,故能学则皆可以为尧、舜。其或为恶不已,而其究且如桀纣者,非其性之不善,而自放其良心之咎也,是为自暴自弃。故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
政治论孟子之伦理说,亦推扩而为政治论。所谓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也。其理想之政治,以尧舜代表之。尝极论道德与生计之关系,劝农桑,重教育。其因齐宣王好货、好色、好乐之语,而劝以与百姓同之。又尝言国君进贤退不肖,杀有罪,皆托始于国民之同意。以舜、禹之受禅,实迫于民视民听。桀纣残贼,谓之一夫,而不可谓之君。提倡民权,为孔子所未及焉。
结论孟子承孔子、子思之学说而推阐之,其精深虽不及子思,而博大翔实则过之,其品格又足以相副,信不愧为儒家巨子。惟既立性善说,而又立欲以对待之,于无意识之间,由一元论而嬗变为二元论,致无以确立其论旨之基础。盖孟子为雄伟之辩论家,而非沉静之研究家,故其立说,不能无遗憾焉。
小传荀子名况,赵人。后孟子五十余年生。尝游齐楚。疾举世溷浊,国乱相继,大道蔽壅,礼义不起,营巫祝,信祥,邪说盛行,紊俗坏风,爰述仲尼之论,礼乐之治,着书数万言,即今所传之《荀子》是也。
学说汉儒述毛诗传授系统,自子夏至荀子,而荀子书中尝并称仲尼、子弓。子弓者,馯臂子弓也。尝受《易》于商瞿,而实为子夏之门人。荀子为子夏学派,殆无疑义。子夏治文学,发明章句。故荀子着书,多根据经训,粹然存学者之态度焉。
人道之原荀子以前言伦理者,以宇宙论为基本,故信仰天人感应之理,而立性善说。至荀子,则刬绝天人之关系,以人事为无与于天道,而特为各人之关系。于是有性恶说。
性恶说荀子祖述儒家,欲行其道于天下,重利用厚生,重实践伦理,以研究宇宙为不急之务。自昔相承理想,皆以祯祥灾孽,彰天人交感之故。及荀子,则虽亦承认自然界之确有理法,而特谓其无关于道德,无关于人类之行为。
凡治乱祸福,一切社会现象,悉起伏于人类之势力,而于天无与也。惟荀子既以人类势力为社会成立之原因,而见其间有自然冲突之势力存焉,是为欲。遂推进而以欲为天性之实体,而谓人性皆恶。是亦犹孟子以人皆有不忍之心而谓人性皆善也。
荀子以人类为同性,与孟子同也。故既持性恶之说,则谓人人具有恶性。
桀纣为率性之极,而尧舜则怫性之功。故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与为同)。于是孟、荀二子之言,相背而驰。孟子持性善说,而于恶之所由起,不能自圆其说;荀子持性恶说,则于善之所由起,亦不免为困难之点。荀子乃以心理之状态解释之,曰:“夫薄则愿厚,恶则愿善,狭则愿广,贫则愿富。贱则愿贵,无于中则求于外。”然则善也者,不过恶之反射作用。而人之欲善,则犹是欲之动作而已。然其所谓善,要与意识之善有别,故其说尚不足以自立,而其依据学理之倾向,则已胜于孟子矣。
性论之矛盾荀子虽持性恶说,而间有矛盾之说。彼既以人皆有欲为性恶之由,然又以欲为一种势力。欲之多寡,初与善恶无关。善恶之标准为理,视其欲之合理与否,而善恶由是判焉。曰:“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又曰:“心之所可,苟中理,欲虽多,奚伤治?心之所可,苟失理,欲虽寡,奚止乱?”是其欲与善恶无关之说也。又曰:“心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臧,然而谓之虚,心未尝不满,然而谓之静。人生而有知,有知而后有志,有志者谓之臧。”又曰:“圣人知心术之患、蔽塞之祸,故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悬衡于中。”是说也,与后世淮南子之说相似,均与其性恶说自相矛盾者也。
修为之方法持性善说者,谓人性之善,如水之就下,循其性而存之、养之、扩充之,则自达于圣人之域。荀子既持性恶之说,则谓人之为善,如木之必待隐括矫揉而后直,苟非以人为矫其天性,则无以达于圣域。是其修为之方法,为消极主义,与性善论者之积极主义相反者也。
礼何以矫性?曰礼,礼者不出于天性而全出于人为。故曰:“积伪而化谓之圣。圣人者,伪之极也。”又曰:“性伪合,然后有圣人之名。盖天性虽复常存,而积伪之极,则性与伪化。”故圣凡之别,即视其性伪化合程度如何耳。
积伪在于知礼,而知礼必由于学。故曰:“学不可以已。其数,始于诵经,终于读礼。其义,始于士,终于圣人。学数有终,若其义则须臾不可舍。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书者,政治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群类之纲纪也。”故学至礼而止。
礼之本始礼者,圣人所制。然圣人亦人耳,其性亦恶耳,何以能萌蘖至善之意识,而据之以为礼?荀子尝推本自然以解释之,曰:“天地者,生之始也。
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尽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无君子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上无君师,下无父子。”然则君子者,天地所特畀以创造礼义之人格,宁非与其天人无关之说相违与?荀子又尝推本人情以解说之,曰:“三年之丧,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之极也。”如其言,则不能不预想人类之本有善性,是又不合于人性皆恶之说矣。
礼之用荀子之所谓礼,包法家之所谓法而言之,故由一身而推之于政治。
故曰:“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践义者,其国乱。”又曰:“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不由之,所以陨社稷。故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礼之用可谓大矣。
礼乐相济有礼则不可无乐。礼者,以人定之法,节制其身心,消极者也。
乐者,以自然之美,化感其性灵,积极者也。礼之德方而智,乐之德圆而神。
无礼之乐,或流于纵恣而无纪;无乐之礼,又涉于枯寂而无趣。是以荀子曰:
“夫音乐,入人也深,而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而城固。”
刑罚礼以齐之,乐以化之,而尚有顽冥不灵之民,不帅教化,则不得不继之以刑罚。刑罚者,非徒惩已着之恶,亦所以慑佥人之胆而遏恶于未然者也。
故不可不强其力,而轻刑不如重刑。故曰:“凡刑人者,所以禁暴恶恶,且惩其末也。故刑重则世治,而刑轻则世乱。”
理想之君道荀子知世界之进化,后胜于前,故其理想之太平世,不在太古而在后世。曰:“天地之始,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故礼乐刑政,不可不与时变革,而为社会立法之圣人,不可不先后辈出。圣人者,知君人之大道者也。故曰:“道者何耶?曰君道。君道者何耶?曰能群。能群者何耶?曰善生养人者也,善斑治人者也,善显役人者也,善藩饰人者也。”
结论荀子学说,虽不免有矛盾之迹,然其思想多得之于经验,故其说较为切实。重形式之教育,揭法律之效力,超越三代以来之德政主义,而近接于法治主义之范围。故荀子之门,有韩非、李斯诸人,持激烈之法治论,此正其学说之倾向,而非如苏轼所谓由于人格之感化者也。荀子之性恶论,虽为常识所震骇,然其思想之自由,论断之勇敢,不愧为学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