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老子姓李氏,名耳,字曰聃,苦县人也。不详其生年,盖长于孔子。
苦县本陈地,及春秋时而为楚领,老子盖亡国之遗民也。故不仕于楚,而为周柱下史。晚年,厌世,将隐遁,西行,至函关,关令尹喜要之,老子遂着书五千余言,论道德之要,后人称为《道德经》云。
学说之渊源《老子》二卷,上卷多说道,下卷多说德,前者为世界观,后者为人生观。其学说所自出,或曰本于黄帝,或曰本于史官。综观老子学说,诚深有鉴于历史成败之因果,而绎以得之者。而其间又有人种地理之影响。
盖我国南北二方,风气迥异。当春秋时,楚尚为齐、晋诸国之公敌,而被摈于蛮夷之列。其冲突之迹,不惟在政治家,即学者维持社会之观念,亦复相背而驰。老子之思想,足以代表北方文化之反动力矣。
学说之趋向老子以降,南方之思想,多好为形而上学之探究。盖其时北方儒者,以经验世界为其世界观之基础,繁其礼法,缛其仪文,而忽于养心之本旨。故南方学者反对之。北方学者之于宇宙,仅究现象变化之规则;而南方学者,则进而阐明宇宙之实在。故如伦理学者,几非南方学者所注意,而且以道德为消极者也。
道,北方学者之所谓道,宇宙之法则也。老子则以宇宙之本体为道,即宇宙全体抽象之记号也。故曰:“致虚则极,守静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夫物芸芸然,各归其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言道本虚静,故万物之本体亦虚静,要当纯任自然,而复归于静虚之境。此则老子厌世主义之根本也。
德,老子所谓道,既非儒者之所道,因而其所谓德,亦非儒者之所德。彼以为太古之人,不识不知,无为无欲,如婴儿然,是为能体道者。其后智慧渐长,惑于物欲,而大道渐以澌灭。其时圣人又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说仁义,作礼乐,欲恃繁文缛节以拘梏之。于是人人益趋于私利,而社会之秩序,益以紊乱。及今而救正之,惟循自然之势,复归于虚静,复归于婴儿而已。故曰:“小国寡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兵甲,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所理想之社会如此。其后庄子之《胠箧篇》,又述之。至陶渊明,又益以具体之观念,而为《桃花源记》。
足以见南方思想家之理想,常为遁世者所服膺焉。
老子所见,道德本不足重,且正因道德之崇尚,而足征世界之浇漓,苟循其本,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何则?道德者,由相对之不道德而发生。仁义忠孝,发生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如人有疾病,始需医药焉。故曰:“大道废,有仁义。
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又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无应之,则攘臂而争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厚而不居薄,处实而不居华,故去彼取此。”
道德论之缺点老子以消极之价值论道德,其说诚然。盖世界之进化,人事日益复杂,而害恶之条目日益繁殖,于是禁止之预备之作用,亦随之而繁殖。
此即道德界特别名义发生之所由,征之历史而无惑者也。然大道何由而废?六亲何由而不和?国家何由而昏乱?老子未尝言之,则其说犹未备焉。
因果之倒置世有不道德而后以道德救之,犹人有疾病而以医药疗之,其理诚然。然因是而遂谓道德为不道德之原因,则犹以医药为疾病之原因,倒因而为果矣。老子之论道德也,盖如此。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又曰: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利益多,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盖世之所谓道德法令,诚有纠扰苛苦,转足为不道德之媒介者,如庸医之不能疗病而转以益之。老子有激于此,遂谓废弃道德,即可臻于至治,则不得不谓之谬误矣。
齐善恶老子又进而以无差别界之见,应用于差别界,则为善恶无别之说。
曰:“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是合善恶而悉谓之道也。又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言丑恶之名,缘美善而出。苟无美善,则亦无所谓丑恶也。是皆绝对界之见,以形而上学之理绳之,固不能谓之谬误。然使应用其说于伦理界,则直无伦理之可言。
盖人类既处于相对之世界,固不能以绝对界之理相绳也。老子又为辜较之言曰: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奚若?”则言善恶虽有差别,而其别甚微,无足措意。然既有差别,则虽至极微之界,岂得比而同之乎?
无为之政治老子既以道德为长物,则其视政治也亦然。其视政治为统治者之责任,与儒家同。惟儒家之所谓政治家,在道民齐民,使之进步;而老子之说,则反之,惟循民心之所向而无忤之而已。故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也。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然不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耳目也,圣人皆孩之。”
法术之起源老子既主无为之治,是以斥礼乐,排刑政,恶甲兵,甚且绝学而弃智。虽然,彼亦应时势而立政策。虽于其所说之真理,稍若矛盾,而要仍本于其齐同善恶之概念。故曰:“将欲噏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又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又曰:“用兵有言,吾不为主而为客。”又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惟有道者而已。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不欲见其贤。”由是观之,老子固精于处世之法者。彼自立于齐同美恶之地位,而以至巧之策处理世界。俄〔彼〕虽斥智慧为废物,而于相对界,不得不巧施其智慧。此其所以为权谋术数所自出,而后世法术家皆奉为先河也。
结论老子之学说,多偏激,故能刺冲思想界,而开后世思想家之先导。
然其说与进化之理相背驰,故不能久行于普通健全之社会,其盛行之者,惟在不健全之时代,如魏、晋以降六朝之间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