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正好,乔凤娇踩着小板凳打开最顶上的衣柜,企图翻出去年的一条毛领围巾。成叠衣物被堆到床上,愣是不见围巾的半个踪影,乔凤娇不死心,伸手探向衣柜深处,摸着东西就往外拽。到手了一看,一条紫底白花的褶裙,那零碎的白花历经二十多年的沧桑岁月,已经变色为斑驳的黄花了,那紫红底色倒还鲜亮,犹可见当年的风致。乔凤娇紧拽着裙子的双手渐渐放松,她颤颤地扶着衣柜下了小板凳,坐在床沿上细细看这条裙子。日光肆无忌惮地从窗台铺洒进来,那裙子周围晕着浅浅的光圈,积尘飞扬,在光晕里轻飘飘地飞旋、降落、沉淀,落到乔凤娇皱纹横布的脸颊上,那光尘穿越二十多年的老时光,在这一个平凡无奇的下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眼前。
那曾是乔凤娇最喜爱的裙子,那是条舶来品,对比本地裁缝裁制的土里土气的布裙,显得轻盈而高傲。那时百货商店货物奇缺,人人都对物质都充满了狂热的消费欲,她也不例外,口袋里空空如也,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硬是厚起三分脸皮,隔三岔五就把闲暇的大好时光浪费在看那条裙子上,顾不得售货员的刻薄眼色。心里的那把火烧了大半个月,她终于攒够了钱弄到了票,迫不及待地掳走了悬在她心间的裙子。她在家抚摸、观赏了好久才缓缓套上那条裙子,全身镜一照,镜子里的女孩桃花面,水波眼,漂亮裙子下伸出两条细直的长腿,宛若长出新羽毛的白天鹅,亭亭玉立。
乔凤娇追想当年,她那时好年轻,喜欢所有买得起或买不起的漂亮玩意,最爱翻看《大众电影》和逛百货商店,渴望自己被这些时尚的、闪亮的、舶来的东西点缀得花枝招展。她还不够格算个女人,然而女人的虚荣、自恋、肤浅早已被她无师自通地娴熟掌握,那些都是深藏在血液之中,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原罪。她有一群和她一样叽叽喳喳的女伴,她们讨论外国电影里女明星卷曲的发髻和封面女郎脖子上的挂饰,暗自关注那些有着明亮眼眸或爽朗笑容的男孩子,她们从不吝啬表现自己对美的渴求,而乔凤娇就是那里面最漂亮的一个。
她的老外婆常常搬把竹椅、手握蒲扇坐在自家弄堂口乘阴凉,见她来了,招招手唤她到跟前,一只青筋密布的枯手颤颤伸向她的脸,宛若老树皮的触感摩擦过她细嫩的皮肤。她睁着水水的双眸凝视眼前的老外婆,她的眼皮无力地耷拉在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子浑浊不堪,在松弛眼皮的遮掩下,更是小得出奇,她吃力地仰头看她的外孙女,关节僵硬。乔凤娇有点怜悯又不无偏激地想,人要老到这种程度,真的受得了吗?老是种什么滋味,幸好自己还要好多年才能体会到,如果有一天自己到了这个境地,肯定无法忍受美貌的消逝而自杀的。
老外婆摩挲了一遍她滑腻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神里满含怜爱,她是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女,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脑子浅薄不知天高地厚,恃着自己十分好颜色,以为全天下都该是她的囊中之物。老外婆从她清澈见底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当年,这外孙女像她,无论是她的样貌还是性格,她深知她将来一定会被现实刺得遍体鳞伤,在人生路上摔得头破血流,饱尝荆棘之苦。然而老外婆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着望着她一年年长大,身子跟抽条了的柳枝一般款款动人,两颊晕染了桃瓣的粉红,烟蓬蓬的乌发团在肩上,如两堆懒洋洋的黛云。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出挑的美,并沉迷其中,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美貌推至顶峰。
老外婆眼神复杂地捉住她的手,喃喃地对她说:“凤娇啊,你长得这么漂亮,真是害了你啊,以后有苦头够你吃的……听外婆的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心要放平,要信命,别折腾自己。”乔凤娇敷衍地点头,外婆那套话说了不知多少遍,她眼里的忧心忡忡她不懂,她只知道自己要努力盛开,纵情绽放,大把绚烂的青春时光可以挥霍,每一天都是新鲜肆意的黎明,哪里会去想未来怎么样。
老外婆看着她飘忽的眼神,知道她和任何一次一样都没有听进只言片语,可是她能说什么呢,什么都说不透,这个年纪,若是听得进,也不叫青年人了,不要说凤娇了,说到她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么?世世代代,年年岁岁,每个不信邪的年轻人,不都是这样么?于是她只好缓缓摇起手中的蒲扇,感受那道凉丝丝的微风为她带来的些许安慰,朝她的外孙女摆摆手:“走吧……你走吧……”
乔凤娇走进屋里,母亲在狭小的厨房里准备晚饭,一阵乒乒哐哐的碗碟相触的声音,再是刺啦一声小菜入锅,激起好大油烟,铲子上下翻炒,叮当入耳。她见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便偷偷潜入卧室,把门反锁起来。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扑到床上,被褥软绵绵的,满蕴着下午阳光沐浴过的温暖味道,她眼珠子娇俏地一转,抓起扔在一边的小黑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小叠信来,尺寸各异,信封上愣头愣脑地写着“乔凤娇同志收”,引得她扑哧一笑。
她伸出水葱似的手指从中随意捡起一份,抽出其中的信纸一抖,一行死板的钢笔字映入眼帘,她一目十行地跳着看只言片语,无非是赞扬她的勤劳善良,欣赏她的勤俭持家,希望与她携手共同进步,看得乔凤娇跟嘴里嚼着没了味的甘蔗渣似的,木板板的,恨不得立刻吐掉。她嘴角微微上翘,挽起一个娴熟的冷笑,嘴唇艳红,灿若桃李灼灼,依旧不改娇美之色,看这毫无情致的内容和如同嚼蜡的文笔,她敢断定是厂里的李建国偷偷塞的,那小子身材粗壮,一个厚圆脑袋安在短脖子上,满脸伙夫相,只晓得每天在暗处拿那双绿豆眼看她,还以为她没注意到。畏畏缩缩!她在心里不满地打了个大叉。
她又挑了个纯白色信封,看准了信封上的钢笔字飘逸俊秀,颇有柳颜余风,尤其是大大的“乔凤娇女士亲启”,金钩铁画,字体轻飘飘的能飞上天,让她的心也轻飘飘的。她展开信纸,里面不期而遇地抖落几瓣风干的玫瑰花瓣,还留有暗紫红的颜色,带着淡淡的香气,她心里惊喜地“哎呀”一叫,脸上顿时浮现出柔柔的甜笑,又不好意思似的望望周围,像有人会看到似的,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窗口的斜阳虚虚地照在信纸上,晕染浅浅的淡金色。她听着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动,摸着胸口开始读信。她的脸上时不时一红,眼睫毛忽闪不已,要不然娇媚一笑,满脸都是少女情态,看到了落款的“峰”,她的心里闯进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和她在不同车间工作,在整个厂里都特别有名的一个人。他一张国字脸,眉毛粗黑,眼神清亮,和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嗓音又浑厚,周围的女伴都说他该进广播台做主持人。他身材也高大,是厂子里那个小小篮球场里的常客,篮球在他手里被耍得滴溜溜的转。下班时候常常听到女孩子们清脆地喊他一声,然后哄笑一阵,四散而去。总之,他是整个厂里年轻女工心目中的名人。她与他交集不多,他看她的眼神里总像燃着一团火,弄得她不好意思地避开。今天,他终于寄了信过来。
乔凤娇把身子深深地埋在被褥里面,伸出双手掩住她发烫的脸颊,胸膛里的那颗心被汹涌的思潮忽而推向最顶端,忽而又狠狠打入幽深的海底。她想,这个“峰”,是不是就是那个“峰”呢,别人也跨过他字写得好,我们厂子里字写得好的年轻人可没有几个,里面叫“峰”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要是我弄错了,那不是一场笑话嘛?她眉头微蹙,忽然母亲的喊声隔着门缝遥遥响起:“凤娇!出来吃饭!”惊得她把床上四散的信匆忙一拢,统统塞进抽屉深处,又娴熟地锁住。
那一餐饭乔凤娇吃得食不知味,随口扒拉了几口,就借口没胃口溜进房间,反反复复地多看了几遍信。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乔凤娇满心欢喜又惴惴不安,她打发了平时一起走的女伴,独自一人走在出车间的路上,果然,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她:“乔凤娇!”她心里一喜,又骄矜地调整了一下脸色,作出淡淡的神色回头,却见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她又失望又纳罕,不由脱口而出:“你是谁?”那青年瘦削身材,有着尖下巴和细长眼睛,鼻子挺拔,神色懒洋洋的,听她发问,眉毛一挑:“我是谁不重要,你是乔凤娇吗?”乔凤娇心里不无骄横地想:他竟不认识我!这是谁,好没有眼见力!她又不好对着陌生人置气,只好冷淡地应道:“嗯。”又咄咄逼人道:“那你呢,你到底是谁?”
那青年微微一笑,双手插着口袋走近她,随和地说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代人来传个话的。”
乔凤娇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补充道:“江峰叫我来跟你说一声,他在西门外等着你。”乔凤娇闻言,再也绷不住冷淡的神色,眉眼一弯,露出抑不住的喜色,惹得那青年也跟着嘴角上扬几分。乔凤娇才注意到他还在场,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青年在她脑后叫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再见!”说着,夸张地敬了个军礼,开玩笑一样,松松垮垮地往回走去。乔凤娇头脑冷静下来,想到西门行人相对较少,而天色渐暗,对江峰也不熟悉,没有把握会发生什么事,她咬了咬牙,冲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叫道:“你等等!”
那身影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夕阳照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闪闪发光,他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单单应道:“怎么了?”
乔凤娇不肯失了脸面走上前去,只是嘴硬着说道:“你陪我一起去!”那青年上前几步重新走近她,见她双手捏紧了衣角,像是不安,心里明白了大半,静静道:“行啊,我们一起过去。”乔凤娇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绷着的面皮也松了,脸色也好上三分,边走边抬起头打量那青年一回,顺口问他:“你叫什么?”
那青年走在她前面,步伐迈得挺大,似乎没考虑她女孩子家跟不上,她紧接着咕哝:“好快……”他“嗯”了一声,说道:“你说什么?”“我问你叫什么?”那青年仰着脸看着天边的余晖,一队归鸟的黑影缓缓略过天际,朝更远的丛林飞去,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我叫花伦,花朵的花,伦理的伦。”“花伦?”乔凤娇心里默默念上一遍,那姓氏稀奇,名字也稀奇,像是曾经听到过。花伦看着她的样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我这名字,挺好记的,哪里听到过觉得熟悉,也正常。”乔凤娇心里嘀咕,这人倒好,心眼子转得真快,别人想什么都知道。正想着,西门到了,没见到人,走出西门一看,道边树荫的掩藏下有一个人影推着自行车,正是江峰,他远远看到花伦和乔凤娇走过来,像是惊异于花伦的出现,等他们走近,极不自然地朝花伦打了个招呼:“花伦,你也来啦!”花伦大大咧咧地一笑,冲着江峰道:“我的任务圆满完成。”说完,又像是意有所指地对着乔凤娇道:“这儿人也挺多,没事儿,你俩没必要避着人走,同事一起回家嘛,不算什么。”说着,不待他们说上话,就随手挥了挥胳膊,迈开步子往回走去,留给乔凤娇一个渐渐远走的背影。
江峰可不管那么多,见到乔凤娇来了,眼里喜不自禁,凑近了对她说道:“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了好半天了。”乔凤娇闷头闷脑忽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江峰一怔,这和他想象中的甜言蜜语似乎不大吻合,一时脑子转不过弯,结巴道:“我……我觉得让人看见……不大好吧……”乔凤娇唇角上扬,也没多说话,扬起下巴朝他淡淡一笑:“我们走吧!”一路上江峰口若悬河,跟她聊诗歌聊电影,他的嗓音确实不错,低沉浑厚,颇有演讲般的渲染效果,乔凤娇心不在焉,低着头快步走着,随口应上两句,江峰的热情不灭,从普希金的浪漫谈到厂里的篮球队,又听他说道:“喏,就刚刚送你过来那人,他也是篮球队的。”乔凤娇猛一抬头,定定神道:“他么?挺瘦的,看不出来。”江峰哈哈大笑:“是吧!他是不如我健壮,篮球场上也被我压得死死的,不过说句实在话,他也算玩的不错了。”乔凤娇嫣然一笑:“那下次你们打篮球的时候,可要叫上我,我倒想看看。”江峰一见美人展颜,激动得眼睛放光:“没问题没问题!”
下一次,江峰果然没放过在乔凤娇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他们篮球队一开练,乔凤娇就出现在了篮球场地边上。她身穿最喜欢的那条紫底白花褶裙,虚虚地遮住膝盖,上身着一件简单的短袖白衬衫,身垮黑色长带皮包,脚蹬棕色船鞋,头上还别有心机地夹了一枚暗红樱桃扣,几乎把所有家当都往身上套。她一出现,篮球队的众人便高声起哄道,谁不知厂里最漂亮的厂花乔凤娇?今天出现在篮球场边上,对所有队内男青年来说,算是饱了眼福了。连充当教练的中年工人老李也笑盈盈地踱步上前,问道:“小乔啊,今天怎么有空往这过来呀?”乔凤娇羞得满脸通红,只含笑道:“有人说你们打得好看呗,我来开开眼。”“好好好,以后欢迎常过来啊!”
乔凤娇满口应道,眼神却往篮球场上的男青年身上飘去。那只是个不正规的篮球队,没有什么统一的队服,大家都穿着自己的运动服,没一会儿乔凤娇就从人群里找到了她想找的人,江峰正朝她拼命挥手呢,而她的眼神,却牢牢锁住了花伦。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她的身上,调侃的或者惊艳的,唯有他一人,低着头摆弄着鞋带,像是没有听到场内的阵阵声浪,安之若素,那股子气质显得格外扎眼。
乔凤娇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像是满蕴的希望一下子蒸发干净,心里只剩空茫茫的失落之感,她强装笑颜,冲着江峰大喊:“江峰加油!”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花伦像是不明所以地抬头,循着声音的方面看过来,她与他的目光相撞,她的心砰砰直跳,然而他只是朝她礼貌一笑,打过招呼又低头摆弄另一只鞋的鞋带。
她的心里一团邪火顿时腾腾冒了起来。
球场上,看得出江峰确实厉害,技巧过人,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全部炫出来,倒是浮夸不少,反而花伦,冷静决断,乘着花伦膨胀之际,一个过人劈手抢过篮球,又迅速地上篮。乔凤娇目不转睛地看着,又是惊喜又是伤心。
待到练习结束,江峰走到她的面前满脸喜悦之时,她高高仰起了她骄傲的头颅,倔强而坚定地对他说:“你以后不要找我了,我不会再见你。”看到江峰脸上措手不及的惊愕表情,花伦正提着球鞋慢慢从他们身后走过,她抓住时机,狠狠补充道:“我以后,都要和花伦一起走。”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勇敢迎向江峰不可置信的刺痛和周围零星同事的议论纷纷,还有花伦,他的一双冷眼,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直定定地望着他,他眼里的惊异之色迅速冻结剥落,比以前更冷、更冰。乔凤娇看着这一切咬牙想道:“你对我冷淡也没关系,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反正未来,你是属于我的。”她在心里冲自己露出一个战无不胜的笑脸。那时她不知道,那是她人生荆棘之路的入口,从此,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
四十八岁的乔凤娇站在时光隧道的入口望着这一切,她像自己当年的老外婆无法阻止她一样无法阻止当年的自己,那个肤浅虚荣幼稚的漂亮女孩,但现在她也无意阻止。如果回到过去,她最想重新回到那个弄堂口,最后一次接受老外婆温柔的抚摩,听她唠唠叨叨那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然后平心静气地对她说:“外婆,你说得对,漂亮对我来说不算好事,害我吃了不少苦。可是外婆,我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吃再多苦也是我自己的,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然后擦干老外婆脸上纵横的老泪,缓缓扶着她走进久违了的家门。
现在,乔凤娇手里握着穿越了二十多年时光的裙子,在心里再一次对自己说,确实,现在的我,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