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贝尔
一九七八年元月
于马萨诸塞州,剑桥
初版序言
本书与我的前一本著作《后工业化社会的来临》互为补足。在前一本书中,我力图说明,技术包括知识和理论的高度集约化,正作为创造发明和制定政策的新型原则,日益改造着技术一经济体制,并导致社会本身的科层化[stratification]。这本书里,我将讨论文化的问题,尤其是关于现代主义文艺的思想,以及如何在社会价值观注重无拘欲望条件下管理复杂政治机构的难题。我对于资本主义矛盾的认识,来自对它原有文化与经济复合体的拆解分析,亦关系到我对社会上目前流行的享乐倾向的关注。
如同前一本书,我的这部著作也有一项正式的理论目标。在我之前,几乎所有现代的社会科学家都把社会看作是依照某种单一的关键原则建成的统一“系统”对马克思来说,这关键原则是财产关系。对塔尔柯特·帕森斯来说,它是主导价值观,即成就原则,这些原则通过自己在不同重要机构里的“再造”,渗透到全社会。我的看法颇为相悖。我认为最好把现代社会当作不协调的复合体,它由社会结构主要是技术—经济部门、政治与文化三个独立领域相加而成,这样才能更合理地分析其中情况。有关后工业化社会的理论设想,我曾说过,只限于技术经济领域中的特定变化。而社会结构的变革无法决定政治与文化的动向。假如当今世界能有一个真正的社会控制系统的话,那么最有可能行使控制权的便是政治机构。
本书详加阐明的论点是,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领域各自拥有相互矛盾的轴心原则:掌管经济的是效益[efficiency]原则,决定政治运转的是平等[equality]原则,而引导文化的是自我实现或自我满足[self-realizati
Onorself-gratification]原则。由此产生的机制断裂就形成了一百五十年来西方社会的紧张冲突。
本书的各个章节是从一部大而详尽的手稿它过于笨重,不便展开论证中抽取出来的。这些章节曾在不同时期独立发表过。我把它们加以修改,重新组合在统一命题之下,使之成为连贯有序的理论,来探究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与文化危机,以及文化现代主义的衰竭。
本书确立了我总的理论立场。今后几年中,我希望能再写出几部专著,发挥上述命题,构成一个较为严整的理论体系。
所有的书——至少我的书——本身是一种对话的记录,有时是同朋友辩论的产物。本书尤其如此。我对于现代主义这一文化生活主题的个人兴趣,是在同斯蒂芬·马柯斯时长时短、持续多年的讨论中形成的。我们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同教一个文学与社会专题研究班达数年之久,每年依次探讨现代主义的一个侧面。在这些研究课上,以及课后的争论中,我向马柯斯学到很多。他也许会不赞成我有关文化的解析公式,以及我从中得出的保守性结论,但这不妨碍我在学术和私人感情上对他的敬意。最后一章《公众家庭》中论述的主题我用以肯定自由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哲学的价值,也来自同我的朋友欧文·克里斯托的长期交谈和争辩。他不一定否决我的理论公式,却可能会反对我有关社会政策的自由主义结论。这也不至于影响我对他的感激之情。
人总能从他所处的环境中获得些好处。我在这方面尤其幸运,因为在下列问题上,我从朋友那里得到过大量的交换意见:听取过黛安娜·屈瑞林有关自由主义文化的看法,同欧文·豪广泛讨论过现代主义问题,从S·M·李普塞那里获得了他关于知识分子专题的见解,和罗伯特·希尔勃恩纳在暑期研讨过科学技术,还请罗伯特·M·斯诺就经济学知识作过精练讲解。无需说明,我从其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自然也不会要他们来为我的论点承担责任。
我非常感谢基础图书出版社的责任编辑米琦·戴克特,她对本书原稿的逐字校读磨利了我的论点。
我感谢罗素·塞奇基金会的资助。一九六九——一九七○年间,在我获假前往该基金会充当访问学者时,我开始搜集并整理出目前这本书的原始材料。本书和我以前发表的著作一样,是为了偿还所欠人情债务。我感谢阿斯本人文研究所一九七四年邀我就任驻所研究员,因此我得已写出《公众家庭》一文。国立人文基金会也曾授与我和S·M·李普塞一项资助,用以开展四大国知识分子的比较研究。我从这一专题研究的工作素材中引用了部分内容,改写了本书第一部中某些概念。我还应感谢我的秘书莎拉·黑泽尔,她在巨大压力下打印了这部书稿的大部分。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写出了一本足以献给我妻子珀尔的书——它的主题既有思想性又富于人情味,既有关社会学又注重人文领域。是珀尔独具才华的文学批评观点在当今世界的噪杂之中敲响了清澈之音,为我树立起追求的标准。
导论领域的断裂:主题绪言
一八八八年春,弗莱德里希·尼采写出他最后一本书《强力意志》的序言。他在自己这部代表性杰作的开头写道:
我谈论的是今后两个世纪的历史。我描述的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能以其它形式到来的事物:虚无主义的降临。这部历史目前就能加以讨论;因为必要性本身已经出现。未来正以一百种迹象倾诉着自己。……因为眼下我们整个的欧洲文化正在走向灾难,带着几个世纪积压下来的磨难和紧张,骚动着,剧烈地向前,像一条直奔向干涸尽头的河流,不再回顾身后的一切,也害怕回顾。
对尼采来说,这种虚无倾向的来源是理性主义和精密计算,它们的本性是要摧毁“缺乏反思能力的自发思维”。假如尼采能找到一个单一象征体来总结虚无势力的话,这个象征体便是现代科学。
在尼采看来,历史的巨变已经摧毁了传统,那条不自觉而无疑“维系着世代和谐和持久意义的纽带”。不但如此,“我们目前已到达相反的地步;我们真地期望抵达这一步:即极端的意识,以及人透视自我和历史的能力。”与大地相连的生命纽带,“不可剥夺的天性”已经断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业化文明。尼采谈到了时代的分裂:“报纸代替了每日祈祷、铁路、电报,以及大量不同兴趣的高度集中,逼使人的灵魂变得强硬而又多变”。
尼采的有关思想,在他一八七○——一八七一年写作的第一部书《悲剧的诞生》中已有体现。当时他只有二十六岁。苏格拉底是他心中最伟大的鬼魂和意识的妖魔。那位“恶霸一般的逻辑学家”,他那“独眼巨神的目光里”从不“闪烁艺术家的神圣幻想”,他的“声音总是在劝别人打消己见”。苏格拉底开创了对文化的破坏和损害,他的方法是引进距离和质问,启发人们去怀疑狂热和梦幻。苏格拉底是“理论人”的伟大楷模,他具有“对知识的无法满足的欲望”,他“发现自己的最大快乐在于揭露事物的过程,并从中证实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