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对经济增长和生活水平提高的习惯性期待。在价值变化的潮流中,这种期待已经转化成普遍的“应享”[entitlements]意识。我们今天正面临一场不断高涨的应享革命。
第二,我们认识到形形色色的欲求之间存在着矛盾,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无法调和各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启蒙运动的哲学大师们曾经认为,每个单一问题都会有单一的答复。将这些回答统一起来,就能得到解决社会问题的合理方案。他们还认为,在形成答案时必须力求“客观”,减少因地方狭隘意识所造成的偏见,消除歧视和迷信,放弃传统和自私性,等等。要做到“客观”,就应当“净化”思想此乃“意识形态”这一奇怪词汇的原本含义。而要做到伦理上的合理,人们必须把自己的行为当作绝对的必需进行“普及”。然而,我们终于认识到,在自由和平等、效率和自发、知识与幸福等等价值之间存在着内在的不可调和矛盾。我们还从经验中知道,即使我们能计算出所有既定社会目标从一九五九年起,政府即成立了艾森豪威尔国家目标委员会,试图做此项工作所需的费用,我们也无法拥有足够的资源来同时达到这些目标。选择是不可避免的。
第三,我们承认经济增长有巨大的“溢出”效果。汽车数目的增加明显地给城市上空造成了厚重的烟雾。这还比较容易对付。更加令人伤脑筋的是,为增加农业收成而大量使用化肥它已为美国农业带来了世界上最高的效率,也导致了硝化物流入河流湖泊,形成水源污染。在食物和污染之间,或者比方说在分片采煤和农村大片地表破坏之间,我们如何交替选择呢?
增长的需求同时的集中,加上能力落后于需求特别是初级加工能力,如炼钢,以及资源费用的上涨更别提在石油价格方面的政治操纵了,这些导致了第四项变化因素,即全球性通货膨胀。我们开始发现,通货膨胀并非短暂的因素,而是现代经济的结构性成分。它主要来自对经济增长和充分就业的追求。然而问题是能否把通货膨胀“控制”在可以掌握的比例上。
第五项因素,是我们把有关经济与社会的关键决策逐渐集中到政治中心,而不再通过多种聚合性市场进行调节。这并不是思想转变的结果要说稍有不同的话,倒也有些不顾自己的政治态度,坚持并扩大政治控制系统的人,出面反对集中决策,例如艾森豪威尔和尼克松,而是西方政治的结构变化所致。
本世纪近二十五年的基本政治现实是国家指导性经济迅速扩展。这种扩展的首要目的是拯救大萧条中的资本主义制度;后来又因为战争经济的需要,以及军事任务的增大;最后是由于财政政策在影响消费水准和投资方式方面的战略性作用。最近二十五年来,我们逐步转向国家管理的社会[state-managedsocieties]。这种转向是因为大规模社会要求增加了如健康,教育,福利,社会服务,人们日益强调自己的应享。
后工业化社会的新型“阶级斗争”,与其说是经济企业中劳资之间的冲突,倒不如说是各种有组织团体间为了影响国家预算而进行的拔河比赛。只要国家支出达到国民总产值的百分之四十这是美国的一贯情况,而在北欧国家则要超过百分之五十,政治问题就变成为金钱分配和税收条令了。这就是我所谓“财政社会学”fiscal
sociology,原是熊彼得的用词的出现,它已变成现代政治经济学的主要特征。
“国家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涉及公共利益和私人要求的冲突。很明显,它将是未来政治的潜在问题。资产阶级社会的法律、经济和政治部门一直用来为个人服务并调节人际交换关系——这种倾向表现为:它在思想上把理性和法规当作是初级程序而不是为了解决本质问题。未来法学理论的一个主要任务将是运用“公共法”原则去优先考虑群体的要求,而不再以个人需要为出发点。
从社会学角度看,国家影响力的份量将会成为一个问题。国家资本主义体系能够轻易地改变为共有国家[corporate
state],而国家社会主义亦可变成一个在各种社会团体竞争下负重累累的制度,因为社会团体的竞争性要求将会限制经济的发展能力,给政治制度造成过多压力。然而十分可能的是,人们将不会欢迎在美国出现这种国家指导下的经济体系。大公司普遍厌恶政府调节,尽管这种来自管理权威的有效干涉确能维持它们稳定的利润收入。激进派日益怀疑政府计划认为它只给计划部门和官僚带来好处,尽管一遇问题他们便首先要求更多的“管理”,好像这个空洞词汇本身即同公众利益相联。另一方面,即将出现的国家管理将会是一个笨重而官僚气味十足的怪物。它在各种公司和民众团体要求补贴和应享权力的四方争夺之下被扭曲成一团,同时又吞食越来越多的政府专款,膨胀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利维坦[liviathan,霍布斯用以象征国家的一种力大无比的海兽]。
这里有两重困难:西方社会既缺少公民心[civitas]即乐于为公众利益作出牺牲的自发意愿,又没有一种政治哲学来证明社会优先和分配的常规原则的合理性。
自由主义经济学认为市场本身足以仲裁社会福利。在那里,各人不同的实际利益和各种商品的需求量将达到平衡,这将缓和欲望的强度以及高价抢购的冲动。经典马克思主义对社会相对公正的问题却有完全不同的答案,它认为竞争、嫉妒和邪恶都起源于物资匮缺,只有货物的大量丰富才能消除这些冲突。我们如今认识到,即使解决了资源问题,我们也无法克服匮缺。在后工业化社会如我在前一本著作中所论将会出现十九世纪乌托邦主义者难以料想的新的匮缺——信息的匮缺,它的生成原因包括技术知识增长及其普及要求,人们活动频繁所引起的“时间”增值,以及在政治程序中协调这些行动的需要。
经济学是一门向竞争者分配匮缺物资的艺术。马克思主义一度以为,共产主义将能“废除”经济学,因为那时无需再考虑有关相对特权和社会公正的问题。可问题是我们仍然少不了经济学的思想方式,可能会永远需要它。所以关键是我们能否得出一套规范制度,以便在“经济学”约束下保护自由,奖励成就,申扬社会公德。
本书中我提出了有关“公众家庭”的设想——它并非指普通家庭和市场经济之外的第三部门,而是囊括了前两者,力求尽可能地利用市场机制,同时又不超出社会目标的内在要求。“公众家庭”是一种自由主义概念,因为它相信个人应当作为公众社会的基本单位,而个人成就应该得到合理奖赏。但是我追求的目标是将政治自由主义同资产阶级社会分离开来。在历史上,这两者同出一辙,但并不相互依赖。政治自由主义作为一种哲学实际上一直受到侵害,因为它长期被用来为私人经济欲望和无限制的要求作理论辩护。“公众家庭”的任务就是要裁判群体间的纷纭要求,把它们当成是合理事物间的必然冲突,而不是举一方压另一方。它还要在个人权益之上强调群体成员的要求,平衡自由与平等,平等与效益的关系。它的出发点,我相信,只能是承认资源和需求不是欲求的公共性质,并在确定不同要求的合理程度时坚持适当差别的原则。上述这些正是本书讨论政治的主要章节的意图。
二十世纪最后二十五年里,经济与政治的权力结构将要发生重大变化。但这些变化是对民族国家而言,而不是指那些在制度竞争如资本主义同社会主义竞争中形成的国家政体。先进工业国家的力量在于它的高科技,它调动资本的能力,以及它在管理方面的胜任性。人们常会忘记,正由于上述因素,才导致了经济史上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大发展。从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七三年,世界工业产量暴增了三倍半,平均年增长百分之五日本超过世界平均数的一倍,而英国只有平均数的一半,——两者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如同《经济学家》杂志所指出,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几乎所有工业国家都兴旺发达起来了。这股投资热浪实际上也为七十年代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普遍通货膨胀打下了结构性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