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危机暴露了西方工业社会的虚弱。它们对石油过分依赖,因为油价低廉得诱人。苏联未受影响,是因为它的共产主义制度,还是由于它拥有足够的原油和天然气供应?石油说收引起的资本迁移揭示出以美元为主体的世界经济的弱点。
然而,以此抹杀西方经济实力,目前尚为时过早。七十年代末,西方国家对中东原油的依赖将大大减少,同时会出现不同种类的新能源。在一段时间内可能会有大量资本向中东国家迁移。但西方在高科技和管理方面所拥有的决定性领先地位终将发挥出它们的影响。七十年代的国际经济事件反映出政治意志对付经济危机的失败。这是国际秩序不稳定的另一令人不安的方面。
我谈论七十年代的事件,目的是要揭示围困着资产阶级社会的文化危机。从长远看,这些危机能使一个国家瘫痪,给人们的动机造成混乱,促成及时行乐[carpe
diem]意识,并破坏民众意志。这些问题都不在于机构的适应能力,而关系到支撑一个社会的那些意义本身。
欧文·克里斯托曾说过,资产阶级社会在道德和思想上都缺乏对灾难的准备。一方面,自由主义气氛使人们惯于把生存危机视作“问题”,并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亦是理性主义者的看法,认为每个问题都自有答案。另一方面,乌托邦主义者则相信,经济这一奇妙机器如果不算技术效益也一样足以使人获得无限的发展。然而灾难确已降临,并将不断袭来。
以往人类社会对于灾难是有所准备的,即有着从经验中积累起来的稳定信仰,这为人们提供了关于现实的某些超时代概念。传统上的稳定信仰就是宗教。正如克利福德·吉尔茨指出的那样,宗教能“把人类行动调整到可预见的宇宙秩序上来,并把它投射到人类经验的水平上。”现代社会却用乌托邦取替了宗教——这里所谓的乌托邦不是那种超验的空想,而是一种靠了技术的营养和革命催生、通过历史进步、理性与科学来实现的世俗理想。
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用不时兴的语言来说,它就是一种精神危机,因为这种新生的稳定意识本身充满了空幻,而旧的信念又不复存在了。如此局势将我们带回到虚无。由于既无过去又无将来,我们正面临着一片空白。虚无主义曾经是思想性很强的哲学,就像巴札洛夫那一类人的思想,它的任务是要摧毁某些东西,并且用另一些东西来取而代之。可今天有什么旧的东西仍需要加以摧毁,而且谁又能寄希望于未来呢?
人们企望从文学艺术中寻求刺激和意义,以此顶替宗教的作用。这种努力已使现代主义变成了当今的文化模式。然而现代主义也已衰竭。各式各样的后现代主义它们以幻觉拓展意识的无穷疆界仅仅是在对个性的抹杀中努力地分解自我。革命的设想依然使某些人为之迷醉,但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将发现道德理想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传。人们将发现革命的社会本身日趋官僚化,或被不断革命的动乱搅得一塌糊涂。
假如世俗的意义系统已被证明是虚幻,那么人依靠什么来把握现实呢?我在此提出一个冒险的答案——即西方社会将重新向着某种宗教观念回归。韩波在他的《预言篇》里说,“我知道,人应当耳聪目明,洞察一切”。他所谓的“洞察”[Voyant]本领,意思是能够看到艺术和历史本身难以意识到的问题,那些其他人忽略了的,未能“加以精微地审视和谛听”的事物。
如果诗人所说的话真能预见未来,那么在俄国这样一个曾以现代诗歌最强烈地表达了人类痛苦的国度里——一旦政治的枷锁被打开,宗教就可能开出最旺盛无比的文化花朵。在无声中传阅着的隐密书籍里反复出现一个潜在主题,那就是通过传统信仰的复兴来拯救人类。
宗教能够重建代与代之间的连续关系,将我们带回生存的困境之中,那是人道和友爱的基础。但我们无法人为地制造出这种连续性。文化革命也不是靠人来发动的。连续性来自人对生活抱有的悲剧意识,而这种意识只有生活在有限和自由的刀口上的人才会理解。
文化言路的断裂
前一章里,我试图表明:文化和社会结构之间的断裂造成了全面的紧张,不仅个人,就连社会也发现难以应付。然而,还有一个中心课题:即现代社会中文化本身的聚合力,以及文化而不是宗教能否在日常生活中提供一套全面的、或超验的终极意义,甚至满足之情的问题。
文化聚合力的问题是由华兹华斯提出来的,他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一八○○年中悲叹:“对非常事件的渴望”、交流的迅速扩展,以及因生活步调加快所引起的对“狂暴刺激”的追求,造成的结果就是“莎士比亚和密尔顿的作品无人问津,取而代之的则是狂暴小说、病态而又愚蠢的德国悲剧以及像洪水一样泛滥的无聊夸张的诗体故事……”大约一百五十年以后,T.S。艾略特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指出,文化的含义实际已视其是与全社会相关、还是与某一集团或阶级相关而有所不同。他的结论是:“当一个社会朝着功能合成和内别分解方向发展时,我们就可以指望几种文化层次的出现。一言以蔽之,阶级或集团的文化将会露头。”
这两种发展在当代都加剧了,而且都被看成文化的重大社会学问题——尽管它们引人注目地被卓越的文学家表现了出来。俗鄙的盛行大有淹没严肃文化之势;畅言无忌的亚文化群已经向社会各重要阶层提供了种种自我中心模式请看最近几年的青年文化。
然而,我认为,潜在的问题与其说是这些公开的社会学发展,不如说是言路[discourse]本身——语言,以及表达某种经验的语言能力——的断裂。正是言路断裂给文化带来了当前的涣散性。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现代性”这个术语和它所表现的意思的含混造成的。更多的则是因为各种文化风格潜在的布局结构的瓦解而引起的。从根本上说,存在着这样一种事实——或者,我该说我的论据是——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以特殊“理性”方式组织了空间和时间知觉的那种统一宇宙论已被粉碎。造成这一后果的原因是美学意识的分崩离析,以及艺术家与审美经验与观众二者之间的关系已发生根本改变我称之为距离的消蚀。结果,现代性本身就在文化中产生了一种涣散力。
在意识的前沿,有一种扩散到整个文化中的普遍的迷向感此乃现代主义危机的一种源泉。这是因为缺乏一种能将个人与超验观念——研究原始起因的哲学或终极事物的末世学——充分联系起来的语言所造成的。以往充斥于我们理解方式中的宗教术语已经破烂不堪了。浸透我们诗歌和修辞手法的象征试把《钦定本圣经》和《新英语圣经》做一比较已经软弱无力了。我们时代感情语言的贫乏反映了一种没有连祷、没有仪式的生活的贫困。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并不新鲜。人似乎一直有那种翻来覆去的失落感或绝于世外的感觉——称之为异化、孤独或存在的绝望——在基督教感应性中有那种人跟上帝分离的悲痛主题。席勒的美学人本主义发出了这样的哀叹:在古希腊“群生动物竞相完善个体发育的环境”里,人是一个完美的整体。但完美境界已经让位于功能的分化,结果造成了直觉与思辨两种心理的脱离和感应性的分裂。在黑格尔的世界里,有一种世界运动的壮阔戏剧场而:世界从一种先于存在的原始和谐开始,通过自然与历史、思想和经验、人同精神的二元分裂,而在哲学的“实现”中走向“绝对”的重新统一。马克思用一种更加自然主义的眼光看问题。他认为造成工作中普遍异化的原因是劳动分工脑力和体力,城市与乡村,以及这样一个特定事实:在商品交换社会里,人在他的劳动中被“具体化”[reified],这样一来他的个性便融化到他的功能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