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含义就是说:高度专门化——不论在知识领域内还是组织机构里——不可避免地在文化与社会结构之间制造了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紧张局面。事实上,甚至人们表达特指的文化也相当困难了,因为专门化不但创造了“亚文化群”或私人世界——人类学意义上的——而且这一过程反过来往往创造出向“公众”文化广为渗透的专用符号与象征在此问题上,爵士乐歌手的例子最能表明实质。
今天,文化即便有可能,本身也很难反映人们赖以生活的社会。社会关系的结构是那样错综复杂,分化演变;经验又是如此独特而繁乱,或者不可思议,让人很难找到把一种经验与另一种经验关联起来的共同象征。
十九世纪人们表达的“工具”是小说。自相矛盾的是,小说的功能却是转述事实。当社会各阶级在十九世纪的风俗道德喜剧中彼此对垒时,人们满怀着好奇注意各个阶级是如何生活,个人如何爬上社会的阶梯,学会或未能学会新阶级的风尚。人们对工作的性质同样有很大兴趣。
如今已经四分五裂的社会结构使一个小说家——甚至一个社会学家———很难摸清工作世界的性质。这样一来,小说就像社会批评一样,倾向于描写消费类型,或以异化与官僚化为主题来反映作家对蜂窝一样错综复杂的社会结构的反感,却很少描写工作经验。在约瑟夫·海勒最近的一部小说《出了毛病》中,背景就是工作,然而我们从未发现主人公做的是什么工作,公司又制的是什么产品。小说只是一篇关于自我的冗长的独白。
在社会经验无法再概括成文化的情况下,文化本身也就变成私有的了。个人的艺术要么讲求专门技巧,要么玄妙莫测。世纪之交时,批评家的职能是协调正在绘画和音乐中进行的创造性新实验,并力图发现一种共同的美学来解释这些实验。今天,没有一个批评家能把音乐比作绘画或把绘画比作音乐——而这也未必能怪批评家。甚至艺术也变得像高技术一样:文学中的新批评在小说大师们追求技巧革新的情况下应运而生;对表面和空间予以新的强调的抽象表现派绘画也表现出自己的复杂意向。
在鉴赏“现代”作品既有文学又有绘画时真正的困难被这样一种事实掩盖了:现代作品通过它们的普及者和模仿者变得非常时髦。对于消费文化来说,现代艺术好比流通货币。今天唯一真正的先锋派运动存在于音乐界。可音乐的现代趋势是由于新电子音乐、韦勃恩后音调以及序列音乐的新数学才得以维持。它如此讲究技巧,就连批评家也难以把它引荐给其他艺术,更别说一般听众了。
流行艺术的兴起,音乐中偶然成份的引进,把“破烂”当美学来欣赏,熔绘画、雕塑姿态、音乐、舞蹈于一炉的“哈普宁艺术”的风行——都反映了对艺术中追求专门技巧和神秘色彩的反动。这些倾向不仅代表了一种振聋发聩的手段,而且还摆出了一副威胁传统还有正规体裁概念的新架势。如果约翰·杜威能说“艺术就是经验”,那么这些实践者就会说:一切经验都是艺术。其实,他们硬要把一切艺术融为一体,从而来否定专门化。他们的作法就是一笔勾销各种艺术之间的所有界限,一笔勾销艺术与经验之间的所有界线。
语汇的断裂:从隐喻到数学
现实总是推论上的谁见过风俗来着?。所以我们便利用概念来描述现实。在文化史上,这种或那种类型的经验总是作为概念的来源而居统治地位。正是语言的变化——抽象思维的扩大——加剧了我们经验的断裂。
在原始的世界观中——以及在禅宗佛教之类深奥微妙的原始文化形态中——世界是直接而具体地表现出来的。希腊的宇宙起源说给了我们最基本的抽象词汇。苏格拉底前的哲学引进了隐喻;柏拉图以蒂迈欧的观念引进了象征;亚理士多德引进了类比观念。我们传统的思维方式把这三种都征用了。意象能看得见、听得清、摸得着。然而在“描绘”世界时,它采用隐喻、象征或类比的手法。
来自基督教思想的神学语言渗透了象征——十字架、弥赛亚、主显节、圣餐礼——而且这种语言强调神秘和人格:慈悲、魅力、良机[kairos]、激情、痛苦或仪式。神学信仰的破灭和科学世界观的兴起导致了对物理学和其它自然科学的推崇。这样,十八、十九世纪便产生了一种机械的宇宙论——世界的形象成了一台机器,或一台天体钟。这种井然有序的世界在两种形象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是拉普拉斯的《天体力学》中的美与精确在这部著作里,宇宙具有一颗宝石的功能。另一形象即“存在的巨链”观念,它认为生存的巨链中万物生灵都联成了完美的一体。用亚力山大·蒲柏的话:
存在的巨链啊!你从上帝那里开始,造就出太空,天使与人,以及鸟、兽、鱼、虫,还有肉眼看不见、望远镜达不到的;从无限直到你身边……
分析的语言,曾经是从神学那里借用来的,现在却是从早期的自然科学那里生搬硬套来的。如同怀特海所说,诗被科学撵出真实世界,便求助于含混来作它的表现形式。而当代存在主义神学竟在反论中找到了自己的表现形式。在社会科学中,基本术语是力、运动、能量、动力尽管这些术语在物理学里都有特指,它们在社会分析中却很少有使用上的专一性。然而,随着自然科学的进步,社会科学把新的生物学类比加到来自物理学的隐喻上:进化、成长、有机结构和功能,而这些术语直到前不久还是社会学的语言。
不过,即便在十九世纪,社会科学已经竭力在寻找一种自己的语言——“经济人”,“心理人”,“资本主义”等等——这就导致了一种概念实在主义,或怀特海所谓的“误用具体的谬误”。寻求“一种自己的语言”以避开具体化的陷阱,这导致了如同塔尔科特·帕森斯的《社会行动结构》一书中所阐述的那样“分析的抽象”。举例来说,社会学的理论建设因而变成了一个高度演绎的体系,它只从几句基本箴言或真正的分析概念中引伸出来——帕森斯制作的行为模式图表中所谓规范变项就是一例。在这种图式中,经验主义的参照对象不再代表具体的实体——个人与社会,等等。
然而在更加笼统的知识领域内,今天的智性语言的主要类型是数学语言。尤其在我们新的“智力技术”线性规划、决策理论、模拟范畴内,我们有了变项、参数、模型、随机过程、计算法、探试法、极小化极大,以及其它被社会科学正在采用的“新”语言。然而在这里大有影响的数学类型并不是古典力学的确定演算,而是一种概率演算。生活就是一种“游戏”——场与自然的游戏,一场人与人的游戏——而一个人奉行的就是冒最大风险得最大报酬、担最小风险得最小报酬的理性策略,或用实用优先理论中最漂亮的一个术语来说:是根据“懊悔准则”提供报酬。
然而,这一切都导致了一种悖论:现代词汇是纯理性的,涉及的对象不外乎是完备的数学公式。在现代宇宙论里如在物理学中,以及目前的其它各门科学中,图没有了,词不见了,剩下的仅仅是——且不说雅致、即便存在着雅致也是形式创新的雅致——抽象的公式。在这些公式下面,没有我们从前所知道的永恒的、普遍的、一成不变的、清晰可见的自然法则。公式的背后是不确定性和时空序列的瓦解。
这样,我们的语汇促进了一种抽象的如果不是神秘的活世界概念的出现。而这正是日常事实和经验的世界与概念和物质的世界之间的临近最后的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