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最终成为反启示录的唯一的作家——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眼下你是把这个伟大的、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星球吹走呢,还是让你自己从这个星体上被吹走?”《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大部分围绕着一个印度物理学家向月球殖民以摆脱地球过度拥挤而制订的计划进行。跟拉尔博士的计划交织在一起的是一篇对未来学先行者之一H.G.威尔斯生平的可疑的回忆录。而赛姆勒先生自己——小说里描写得很美的主人公——却国籍不明,仿佛在强调过去所有结构的解体。
纳博科夫和贝娄从气质上说是世界的观察者,但巴勒斯和热内却给我们带来天启。世界从实际到象征都被肢解了。在巴勒斯的作品里,令人作呕的景象变得浑厚坚实。虽然《赤裸的午餐》表面上写的是作者同毒瘾的一场博斗,但污秽的主题像畅通无阻的污水管道一样贯穿全书:书里绘声绘色地描写肛门性感,描写五花八门的人体排泄物,描写对女性生殖器的厌恶,还反复提到一个受绞刑的人行刑时的反射性射精。人被描写成螃蟹、大蜈蚣或食虫植物。巴勒斯说过,“小说形式也许过了时”,作家将不得不推出更为准确的手法,“以便在读者身上产生下流照片那样的效果”。他的小说——《赤裸的午餐》以及三部曲《温柔的机器》、《爆炸的门票》、《新星快车》——都是“剪贴”作品:“你可以剪到《赤裸的午餐》的任何交叉处。”它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叙述”,因为《赤裸的午餐》不需要历史。他其它的小说也是用纸条写好、任意拼贴起来的。现实中没有现实,因为再也没有范围,再也没有界限了。
类似的热衷也贯穿于让·热内的作品中。不过他的作品首先是讴歌下层阶级的。正如苏珊·桑塔格所写的那样:“犯罪、性与社会的堕落,最重要的,还有凶杀,都被热内理解为赢得荣耀的机会。”热内把小偷、强奸犯、凶杀犯的世界看成唯一诚实的世界。因为在这里,最深刻、最犯禁的人类冲动都以直接、原始的措词表现出来。在热内看来,吃人肉和肉体结合的幻想代表了关于人类欲望的最深刻的真理。
狄奥尼索斯帮
天启情绪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自称为“狄奥尼索斯剧院”的创新运动中表现得那样带劲。这场运动把它的戏剧团体称之为狄奥尼索斯帮。它主要强调自发性,强调放浪形骸,强调感觉交流,强调东方神秘主义和仪式;它的主旨与旧式激进剧院不同,不是要改变观众的观念,而是要重建观众和演员的心理。办法是让双方共同参加解放仪式。这场运动培养了一派反陈规、反技巧的戏剧,它的根据是:任何形式的表演或脚本,任何形式的技巧或谋算,都是“非创造性的、反生活的”。
在结构完美的传统戏剧中,没有松散的结尾,没有道德的含混,没有无用的情节;有的总是一种把行动引向结局的内在逻辑,因为剧作家想要说明一个问题。然而“新戏剧”不信那种有条不紊的传统,并且指责它主观武断,过于挑剔。传统戏剧因而并不是剧作家自己的戏剧,因为剧本或多或少受到限制。而新戏剧却想把行动展开,抹去观众和舞台的界限,取消观众和演员的区别。由于它不相信思想,所以就设法在戏剧中恢复一种原始仪式感。
戏剧中这种新情绪的原型是朱莲·贝克和朱迪丝·马利纳所组织的“活力剧院”。这个剧团在欧洲作了几年巡回演出后,创造出一种风格新颖的随意动作,并鼓吹一种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他们的新信条是“戏剧必须解放”,“必须走向街头”。贝克抨击过去的戏剧的话,使人想起马里内蒂的未来主义宣言:
形形色色的说谎戏剧将要完蛋。……我们不需要莎士比亚的客观智慧,他的悲剧意识是专门留给出身高贵的人们的经验。他对集体欢乐一窍不通,所以在我们时代他毫无用处。重要的是不要受诗的诱惑。正因为如此,阿尔托大声疾呼“烧掉剧本”。
其实,整个智性的戏剧将要完蛋。本世纪和过去许多世纪的戏剧在演出和感染力方面都是智性的戏剧。人们离开了我们时代的剧院就去思考。然而,我们的思考受到业已受限制的思想的限制,变得陈腐不堪,所以不堪信任……
因此,在“活力剧院”的明星剧《今日天堂》里,观众被邀请走到脚光下,同舞台上的演员合为一体,而其他演出人员却在剧院里游来逛去,吸着大麻跟观众攀谈。不时有一个演员回到舞台上,把全身衣服剥得只剩下一块缠腰布,并鼓动观众如法泡制。其意图很少达到无非是组织某种形式的群众性的纵情狂欢。最后劝诱每个人离开剧院,让他们去说服警察也搞无政府主义,去冲击监狱,释放犯人,制止战争,以“人民”的名义接管城市。
如果在戏剧界有一个新情绪的化身的话,那就非法国作家兼批评家安托纳·阿尔托莫属了,此人死于一九四八年。阿尔托原来受过训练,准备当演员,他在一九二八年,跟罗伯特·阿伦创建了“阿尔弗雷德·贾里剧院”。在那里,他按照贾里的精神开始给观众驱邪。阿尔托相信人们必须“结束”戏剧对剧本的服从,而且应当恢复介乎手势和思想之间的一种独特语言的标志。尽管阿尔托没有提倡日常生活中的残酷或残暴色情狂,但他相信他的戏剧的仪式化暴力能够给观众一种放纵感,并产生医疗功效。在这方面,他就是后现代主义这股大潮流的组成部分,这些人抨击理性,力图返回原始的冲动根源。
六十年代的美国,富家子弟玩弄革命,有时竟因此送命。他们追求幻觉,有时又造成悲剧。所以藏在阿尔托“残酷戏剧”背后的这一类理论不可避免的要风靡一时,尽管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在这一阶段,关于作为仪式的戏剧的种种议论中,有一种奇特的空虚感,一种缺乏信念、单纯做戏的情绪。
正如埃米尔·杜尔凯姆指出的那样,仪式首先依赖一种神圣和亵渎之间的明确界限,这一界限是所有参与文化的人一致同意的。仪式把守着神圣的大门,其功能之一就是通过仪式唤起的敬畏感保留不断发展的社会必不可少的那些禁忌;仪式,换句话说就是对神圣的戏剧化表现。然而在一个开头就没有这两种存在的基本分野的社会里,在一个否认所有等级分明的价值观念的社会里,怎么会有像意义深沉的仪式那样的东西呢?
新戏剧所谓的仪式必然要转移到对暴力的赞颂上来。起初,暴力依然局限在作品本身,——如《黑人》驱邪仪式中的情况就是一例。在这出戏里,一个黑人杀害一个白人的事件被象征性地重新表演出来。然而,当人们对哄动的渴求逐步升级到对某种更加逼真的东西的需求时,哈普宁艺术就逐渐取代了剧本,成了表演暴力的主要场所。戏剧毕竟只是刺激生活。然而在哈普宁里,真正的血液能够——而且的确——在流动。一九六八年,在纽约贾德森教堂举行的“艺术的毁灭”专题讨论会上,一个与会者从天花板上吊下只白色小鸡,把它晃来晃去,然后用一把园艺剪把鸡头剪掉。接着他把那剪下的鸡头夹在他的两腿间,塞进未扣拉链的裤襟里,再用死鸡敲打一架钢琴的内箱。一九六八年在电影馆里,德国艺术家赫尔曼·尼采在舞台上开剖了一只羊,把内脏和血泼到一位少女身上,再把羊的尸体钉到一个十字架上。在这种哈普宁中,“狂欢—神秘剧院”的演员们互相往身上抛洒大量的血和动物的肠肚,美其名曰重演罗马宰公牛祭神的仪式。在古罗马,一个人站在坑里,让人在他的头顶上宰杀一头献祭的公牛,这就算他加入了弗瑞吉亚秘密宗教的帮会。上述两起事件在《美国艺术》杂志上都做了报导,同时还附有照片。另一件事是由尼采先生主持的,里面也有仪式性的动物宰杀,《乡村之声》用了一张头版照片把它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