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文艺的另一个致命克星是中产阶级文化趣味对它的侵袭和改造。贝尔认为,高深严肃的现代主义思想落入中产阶级手中便只能叫作“中产崇拜”。它变成了势利鬼和时髦者的游戏。他们将艺术和思想迅速翻制成商品加以推销。贝尔对这种“后现代主义”所代表的文化混杂倾向和所谓“反文化”的偏激冲动均表示了严重的忧虑。
后工业化社会的新宗教
在贝尔以及许多西方思想家看来,人类既需要利用科学了解和征服自然界,也得依靠宗教来把握自己的文化。文化领域作为“意义的领域”,它的功能便是以艺术或仪式的象征系统去体现诸如死亡、爱情、痛苦与悲剧这些人类永远面对的“不可理喻性问题”。科技的发达,虽然膨胀了人的自我意识,扩大了他的自由范围,增强了他对自然的控制,毕竟没有能够让他变成超人。相反,传统宗教的核心命题,即人性的善恶之争,与历史同步前进,在经济与科技的推动下升腾入云。当代西方社会的发达环境中,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依然如故,甚至咄咄逼人。因此,无论为解决精神寄托或信仰危机,还是出于反省自我、沟通情感、绵延文化的考虑,当代西方人仍离不开宗教,或是类似宗教的所谓“崇拜”。贝尔认为宗教与崇拜的差别在于,前者置信徒于教会的组织与纪律约束之下,而后者是黑格尔所赞赏的那种自觉自愿,独个领悟和奉行的信仰。对于后工业化社会,贝尔觉得崇拜较为合适。现代主义思想的衰竭和异变使它无法充当这一使命。“假如世俗的意义系统已被证明为虚幻,那么人们靠什么来把握现实呢?”贝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冒险的答案”,即整个社会“重新向某种宗教观念回归”。
这种新宗教或文化崇拜,究竟需要哪些内涵呢?贝尔觉得,它应当适当保留传统宗教中某些至今仍有意义的内容,例如对人性的冷峻认识,对不可知力量的畏惧之心,对人类巨大灾难的预感和提醒,以及对现代人无限制地扩张和实现自我所持的怀疑和克制态度。在功能上,它应当成为“人对其生存总模式的感知方式”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凯姆意见,能够具有“将日常经验加以认可和裁判的更高权威”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吉尔茨语,以及帮助儿子“寻觅和验证自己同父亲血缘关系”的心理环扣哈佛心理学教授艾瑞克森有关文化传统的论点。
鉴于上述需要与现实世界中的领域断裂,贝尔为后工业化社会设计出一种他称之为“公众家庭”理论的广义文化崇拜。
贝尔的公众家庭崇拜,乍看起来,颇近似原始部族的契约制度,又有点像柏拉图的理想国,甚至带有社会主义集体化的味道。其实确有相通之处,因为贝尔在思想和价值取向上,把原始公社、乌托邦和社会主义的政治组织、经济分配模式都当作了他的参考群体。他提出,资本主义在前工业化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对付自然,工业化阶段便集中精力对付机器。到了后工业化社会,自然与机器都已隐入人类生存的大背景,社会面临的首要问题是人与人、人与自我的问题。资本主义在这方面欠账过多,急需补救调整。新宗教因此必须在人际关系和个人对社会的重新认识上求得,成为维持社会一统的精神支柱。
贝尔在阐释他的公众家庭理论时,显然没有忘记要统一他的经济社会主义、政治自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如他已述,他在政治上持康德定义的那种自由主义观点,即以个人作为政治体制的基本单位,并严格区分公众与私人之间的界限,以保障每个人的政治权利与其私生活都各得其所。在经济上,贝尔的社会主义倾向体现在他坚持给每个公民以满足其基本需求的“社会最低限度”配给,并反对富人将其财产转换成其它领域内过分的特权或控制因素。而他所谓的文化保守主义,则强调历史与现实的连续,推崇权威原则和合理鉴定,要求恢复文化本身的丰富意义和持久价值。
因此,在贝尔设想的新教堂屋顶之下,个人将作为民主社会中的一分子,既有充分参政权利,又不唯我至上,具有比较发达的公民意识和社会公德。他将从丰裕社会得到不断增加的基本配给,保证自己的尊严和自由,亦能靠个人努力和突出成就赢得社会地位和物质褒奖。他将尊重传统,顾虑将来,反对无节制地享乐纵欲,而愿意为公众作出牺牲,与社会患难共济。而作为社会经济制度与文化思想体系之间平衡机制的政治机构,也将以长远的公众利益和文化延绵为重,纠正它以往对私有财产的辨护或对群体要求无止境的忍让,在较为均衡的自由与平等、需求与欲求、效益与福利的基础之上仲裁各方矛盾,缓冲不断加剧的种种冲突。
唯有如此,资本主义社会才能恢复它赖以生存发展的道德正当性和文化连续性。反之,古代文明由苦行到奢华,由强悍团结到纷争内乱的覆灭之路必将为当代西方人重蹈。
回顾资本主义发展史,人们不禁会同情贝尔的缅古怀旧之情,体谅他在风烛残年的殚精竭虑。曾几何时,北美资本主义也曾强调精神价值,否定自我,以严格的纪律与道德约束来集中民族的全部体力和智力,为创建新世界的理想而奋斗不已。立国两百年之际贝尔这本书正赶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美利坚民族却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它已站在当代西方文明的峰巅和最前列,却出现了贝尔这样的先知式思想家,大书失落的痛苦,呐喊重建精神崇拜的需要。贝尔的新宗教并不一定管用,这一点他心中也相当清楚。但他所代表的理论倾向和学术思想,对于中国读者或许能有一定的启发——这正是译者持中拿来,平直引荐的初衷。
本书的翻译主要由赵一凡、蒲隆、任晓晋三人承当。具体分工是:赵一凡负责序言、前言和第一章,蒲隆负责第二、三章,任晓晋负责剩余三章。因时间紧迫,曾邀请周发祥和王义国同志初译和补译了第一章和第六章部分内容,在此表示感谢。全书的串通修改及书后译名对照表由赵一凡担任。
贝尔教授于忙碌中来函询问翻译情况,并通过他在哈佛的中国博士生丁学良同学向译者提供技术咨询,选赠了作者近影根据哈佛大学出版社最近摄制的标准版本复制。在此特向他们师生二人深表谢意。尤其是丁学良同学,他对贝尔学术理论的评价与分析,对译者帮助很大。这部译稿的修订因为是在远隔重洋的环境下完成的,其中难免有误。译者但望能尽量接近原著,少有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