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十分反常的是,我们没有任何关于公众家庭的社会学理论。关于家庭经济,我们确确实实有一整套的学说。事实上,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开章即谈“家庭的理论”:oikonomia,或者说家务管理,是他探讨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以及两种经济各自所应有的原则的基础。至于市场经济,约翰·洛克和亚当·斯密的著作为我们创立了企业论、解释市场清理的均衡概论和一系列的哲学原理——通过互通有无以增进个人的收益。然而,我们却没有创立有关国家财政的完整的经济学和政治学;没有创立有关阶级之间、社会群体之间在税务这个决定性问题上的结构冲突的社会学;没有创立试图以公平分配理论——它奠定在公众家庭乃是社会中心这个基础之上——的面貌出现的政治哲学最近约翰·罗尔斯的著作是个例外,但是社会主义的著作家们却悄无声息。
我以为,划清家庭经济、市场经济和公众家庭的界限,弄清各种经济形态视为各自根本的特殊原则,对于了解发达的工业化社会所陷入的主要的政治和社会困境来说,是至关紧要的。
家庭的实质在于万物——家庭用品、乡村草地、城市防卫——共享,而且必须对共同利益达成某些一致的见解。不过,家庭的实质还不止于此。正如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一卷第十三章中所做的评论:“……家务重在人事,不重无生命的财物;重在人生的善德,不重家资的丰绕,即我们所谓‘财富’;……。”
在古代世界中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原则。家庭经济的生产目标是为了使用,为了自给自足,它不需要花费精力去盘算专业化或劳动分工是否会使人们更为富裕。手艺人和工匠根据定货进行生产,服务的对象是某个特定的顾客。他们按照顾客要求的尺码和形状制造产品,而不是为抽象的“顾客”或市场生产大众化的产品。
分配原则是简单明瞭的。家长做出必要的决定,但是在饭桌上,大家无非就是分享所得而已。没有哪个人的食物是确切地依据他的贡献而分配给他的,尽管家长可能获得最大的份额。每个人都是按需而获。
需求的概念是主宰一切的概念。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有自然的需求:足够的食物、衣物、遮风避雨的住所、生病时的照护、性爱、友谊,等等。但是,这些由于生理而衍生出来的需求是有限的,可以满足的。对于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而言,家务管理的艺术必须注意到这些自然的需求。在数量上,所获所得有一定的限度,它依家庭的目的即自然的需求而决定。亚里士多德把那些漫无限度的、目标主要是为了个人聚敛金钱的所获所得称作chrematistic:它之所以是“非自然的”,正是因为它是漫无限度的。大家也许应该注意到,照希腊语的原文进行解释,chremata这个词根的意思即是东西。
在受着消费者主权原则约束的市场经济活动中,生产什么东西是由作为消费者的个人或家庭按照他们的爱好所做出的集体决策来决定的。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私有的或国有的——活动中,生产所得的利润并不用于个人消费的目的,而是作为资本再次投入生产设备的更新改造,为更多的顾客提供更多的、更廉价的产品。在一个私有企业的经济活动中,类似于如何使用资本的决定由个人做出,决定的依据是他对怎样才能带来最佳投资效益所作的判断。在公有企业的经济活动中,类似的决定则通过选举的或政治的官员们做出。
人们有必要认识到,虽然在历史上市场经济是和现代私有资本主义的兴起紧密相联的,但市场经济作为一种途径并不一定非要限制在那种制度下不可。恩里克·巴罗纳和稍后的奥斯卡·兰格这样一些著作家论证说,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市场运转的效率比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还要高得多。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市场的运转总是受到垄断统治和寡头独裁的妨碍。
从社会学的角度讲,现代市场经济的特点在于它是一个资产阶级的经济体系。它有两层意思:第一,生产的目的不是大众化的而是个人化的;第二,获得商品的动机不是需求而是欲求。
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对于社会来说,基本的单位是个人,不是国家,个人的目的是第一位的。这就是十九世纪关于自由的概念:个人摆脱与家庭、社会或国家的归属关系;个人仅对自己负责;个人依照自己的抱负去塑造甚至再造自我。采用经济的术语加以表达,即每个人根据他自己选择的目的常见的情况是,如果他属于中产阶级,他的目的就是要效仿上层阶级,替自己工作,替自己积蓄财物。
但是,犹如地平线总是在延伸一样,个人的需求意识也会漫无止境。在资产阶级社会里,心理的“需求”取代了生理的“需求”,成为寻求满足的基础。这样,资产阶级社会所奉行的哲学是一种从享乐的角度算计快乐与痛苦的功利主义,就不是偶然的;或者说,功利主义的创始人边沁创造了那个佶屈聱牙的新词maximumization[“最大限度地获得幸福”],就不是偶然的。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欲求已经取代了需求——所谓欲求在本质上就是漫无限度和无法满足的。新教的伦理观念曾经有助于对消费尽管不是资本积累的限制。当这种观念为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所摒弃时,剩下来的就只有享乐主义。在选择方式的过程中,经济的原则——对效率和收益的合理计算——一直起着作用,目的是增加生产例如,劳动力和资本的最有效的组合。然而,起初推动社会经济系统无论是苏联共产主义形式的抑或是西方资产阶级形式的向前迈进的力量却是一种基于个人欲望和无穷无尽的享受之上的追求奢侈的观念。
与市场经济——它试图以满足五花八门的个人欲望为己任——截然相反,建立公众家庭的宗旨就是要满足共同的需求,就是要提供一些个人无法用金钱为自己购买到的商品和服务,例如军事保护、道路、铁路,等等。不过,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公众家庭这种经济形态有一定的变化,因为它又承担起了三项新的任务。
第一项任务是,本世纪三十年代需要制订规范性的经济政策。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使人们清醒地认识到,只有政府管理机构采取自觉行动才能把国家从吞没它的危机中拯救出来。从那以后,经济的趋向就成为政府的中心任务。政府的开支控制着经济活动的水平;税收和货币政策引导着人们把握投资的契机;转拨款项使部分收入的再分配通过社会保险、补贴、收益分享和诸如此类的方法得以实现。一般地说,所有现代的政治体系都必须具备分配、再分配、稳定和发展的功能。
第二项任务是,承担科学和技术发展的费用;该任务是五十年代提出的。由于军事技术的革命,政府在科学和技术发展上的开支大多是和国防联系在一起的。不过,更为重要的事实是,科学已占据中心地位。从基础科学到系统分析,从经济革新即奠定在科学基础之上的工业发展,如计算机技术、电子学、光学和高分子化学到管理政策和经济政策的制订,都已广泛地采用了系统研究的方法。科学与技术的相互关联已密不可分;而在工业革命时期,事情却不是如此。社会上技术阶层和行政管理阶层的扩大呈现出不可逆转的趋势,虽然它扩大的速度有可能放慢。由于这些变化的缘故,政府直接地卷入了科学政策的制订据统计,科学方面约有三分之二的业务,包括费用和人员,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政府和高等教育。谁将接受教育,接受何种程度的教育;培养研究生的费用是多少,这些钱应该花在哪些科目里最为妥当——凡此种种,千头万绪,已不再是个人取舍的问题,而是政府的政策性问题了。
第三项任务是,六十年代需要承担起制订规范性的社会政策的义务。它包括公民权利、住房政策、环境政策、卫生保健以及收入辅助这是近来人们在论及福利政策时所采用的一种更为时髦的和斯文的措辞,尽管它的含义远比仅仅帮助穷人要深广。当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零零碎碎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同时,我们却忽视了——现在仍然在忽视——这一事实:政府不仅许诺要建立一个货真价实的福利国家,而且许诺要弥补所有经济和社会不平等现象所带来的损失。此种诺言大多是支支吾吾地许下的,迄今为止也不可能付诸实现。但是,改造社会的许诺既然已经做出,它就成为历史的分水岭;它的影响也是无法挽回的。
上述任务正在使社会深深地陷入新的困境。首先,所有的问题和冲突都已经明朗化,焦点十分突出。过去,市场经济和工业革命并非是哪一个人“表决通过”的,然而今天,经济的趋向、成本、补偿、优先权和经济目标等问题都已成为社会政策所自觉自愿地关心和争论的问题。其次,公众家庭现在不仅成为表现共同需求的场所,也成为表现个人欲求的场所。它或者采取政府对经济增长负责的形式,或者采取向大众提出各种各样的社会要求的形式,例如全民接受高等教育。尤为重要的是,基本的分配方式现在已不再是经济的方式,而是政治的方式。它提出了“抑制”这样一个根本性问题。从经济上对个人的欲求加以抑制,其手段是限制某个人持有的货币数额,或是限制他所能够确立起来的信誉。但是,对政治的要求有什么样的抑制方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