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也有文化霸权——即“统治阶级”的思想。但令人吃惊的是,近百年来,如果说有一个主宰性影响的话一一至少在高级文化层——它正是资产阶级自身不共戴天的敌人:现代主义。
资本主义经济冲动与现代文化发展从一开始就有着共同根源,即有关自由和解放的思想。它在经济活动中体现为“粗犷朴实型个人主义”[rugged
indiuidualism],在文化上体现为“不受约束的自我”[unrestrained
self]。尽管两者在批判传统和权威方面同出一辙,它们之间却迅速生成了一种敌对关系。人们可以用弗洛依德的理论来解释此种现象,指出是转移到文化方面的性本能威胁了生产工作所必需的纪律。这种说法虽有些道理,但太抽象了。较为符合历史的解答似乎是这样:资产阶级精打细算、严谨敬业的自我约束逐渐同他们对名望和激动的孜孜追求发生了冲突。当工作与生产组织日益官僚化,个人被贬低到角色位置时,这种敌对性冲突更加深化了。工作场所的严格规范和自我发展、自我满足原则风牛马不相及,难以和平共处。从布莱克、拜伦到波德莱尔,这些现代派文学大师构成了一条不太具体,却具有明显象征意义的文化冲突线索,有助于证实以上论点。
当工作与财富本身得到宗教的核准时,它们就拥有超验的正当意义。一旦此种伦理观念消失,它们的合法性也随之而去。因为聚敛财富本身并非是一种神圣合法的天职。对此,经济学家熊彼得下过一句非常犀利的评语:股票交易所不过是人们用以代替圣餐的可怜玩意儿。
对于先进的社会群体来说——首先是知识界和受教育阶层,其次是中产阶级本身——关键的问题是:社会行为的核准权已经从宗教那里移交到现代主义文化手中。与之相应,人们对“品格”[character]——此乃道德准则和严肃目的的合成物——的重视,也转移到对“个性”[personality]上来——后者标榜与众不同和自我提升。一言以蔽之,现代人满足的源泉和社会理想行为的标准不再是工作劳动本身,而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象征着自我解放的生活方式不再以“奋勇开拓”的经理阶级为楷模,而效仿那些蔑视习俗、孤傲不驯的艺术家。正像我所要尽力表明的那样见正文第38一41页,艺术家目前越来越拥有主宰公众意向的能力,很容易用自己的判断去指教别人该有或该买什么。这一矛盾现象最终还表现为:当资产阶级伦理土崩瓦解时,它在文化方面却无人为之辩护试问有哪位当代作家挺身捍卫过当今任何现行体制吗?。而与此同时,现代主义作为对正统文化的攻击力量,已经大获全胜,取得了今天君临万物之上的正统地位。
任何矛盾都有其对应的两面。在市场成为社会与文化的交汇点之后,最近五十年来产生了另一种趋势,即经济逐步转而生产那种由文化所展示的生活方式。因此,矛盾不仅仅存在于各个不同领域之间,它还导致了经济领域内部的进一步冲突。在资本主义企业里,生产组织方面的道德规范仍旧强调努力工作,先劳后享,职业定向,及对公司的忠诚。但在市场上,抛售的商品都用耀眼的风彩和魅力包装一新,以便提倡享乐型生活方式,诱导人们去满足骄奢淫逸的欲望。这种自相矛盾的结果,如我在前几页所述,就造成公司的职员白天是正人君子,晚上却花天酒地。
近五十年来,由于宗教伦理遭受严重侵蚀,个人收入的自由支配部分大幅度增加,致使文化掌握了倡导变革的主动权,而经济领域日益被动员起来去满足新的欲求。
这方面,社会变革的传统模式已被翻转过来。在资本主义上升阶段——也就是传统社会的“现代化”阶段——人们尚能较有把握地改造社会的经济结构,例如驱使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工厂,强制推行新式工作节奏和纪律,采取野蛮处罚或物质刺激手段像那种增加利息、奖励储蓄的理论增加资本。但是,“上层建筑”——指家庭生活习惯、对宗教和权威的敬畏,以及影响人们对现实看法的那些思想——改变起来就困难得多。
相比之下,如今难以变革的却是经济领域本身。企业内部的官僚机构和沉重的科层分设降低了应变的灵活性。工会规定还禁止管理部门控制工作分派权。在社会上,经济企业受到各类否决团体的挑战如工厂选址和环境利用方面,以及越来越频繁的政府节制。
然而在文化领域,人们对奇思怪想却毫不节制。传播媒介的任务就是要为大众提供新的形象,颠复老的习俗,大肆宣扬畸变和离奇行为,以促使别人群起模仿。传统因而日显呆板滞重,正统机制如家庭和教会都被迫处于守势,拚命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
假如说资本主义越来越正规程序化,那么现代主义则越变越琐碎无聊了。艺术的震动总有个限度,现代主义的“震惊效果”也未必能持之以恒。要是把实验不断开展下去,怎样才能获得真正原创的艺术呢?现代主义像历史上所有糟糕的事物那样反复地重复自己。一开头是未来主义和达达主义激起的时髦狂热,其后是流行绘画中拙劣的磷光效果和几何造型中没头没脑的抽象。每一流派的宣言都要在结尾打上惊叹号,几回反复之后却都成了无限拖曳的省略号。结果如何?贝盖特在一段悲哀的对话中这样总结说:“弗拉迪米尔:虽不当真,你不妨说说看。
艾斯特拉贡:说什么呀?
弗拉迪米尔:说,我快乐。
艾斯特拉贡:我快乐。
弗拉迪米尔:我也是。
艾斯特拉贡:我也是。
弗拉迪米尔:我们都快乐。
艾斯特拉贡:我们都快乐。冷场既然我们快乐了,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弗拉迪米尔:等待戈多。”
圣徒启示录里,智慧女神密涅瓦的猫头鹰在暮色中飞翔,因为生活的色调越变越灰暗。现代主义胜利的启示录里,黎明所展示的光彩不过是频闪电子管不停的旋转。如今的现代文艺不再是严肃艺术家的创作,而是所谓“文化大众”[culturati]的公有财产。对后者来说,针对传统观念的震惊[shock]已变成新式的时尚[chic]。文化大众在口头上已经采取了对资产阶级秩序和质朴作风的反叛态度,可他们又造成一种统一舆论,不容他人冒犯这些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