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我们看到的反文化[counter-culture]“新”现象,其名称本身就是一种欺骗。以往所谓“反抗文化”[adversary
culture]注重运用想象,将执拗抗拒意识和混杂材料加工成超越时代意义的作品。这类文化过去存在过。可六十年代反文化是一场孩子们发动的十字军远征。其目的无非是要打破幻想与现实的界线,在解放的旗帜下发泄自己生命的冲动。它扬言要嘲弄资产阶级的假正经,其实仅仅抖露出自由派爹妈的私生活。它宣称代表着新潮与勇敢,实际上只会嘶哑着嗓子反复叫喊——由于使用电子共鸣器这种大众传播媒介,摇滚乐的音量陡然暴增——可怜的年轻人,他们竟也要嘲笑半个世纪前在纽约格林威治村里放浪形骸的波希米亚们。与其说这类玩意儿是反文化,不如称它作假文化[counterfeit
culture]。
过去三十年里,资本主义的双重矛盾已经帮助竖立起流行时尚的庸俗统治:文化大众的人数倍增,中产阶级的享乐主义盛行,民众对色情的追求十分普遍。时尚本身的这种性质,已使文化日趋粗鄙无聊。
Ⅵ
现代主义是否如赫伯特·马尔库塞所说,已同资本主义“相互认可”[coopted]了?在一定意义上,确实如此。但在结构的深层变革中,这一过程只能破坏资本主义本身的基础。社会学理论认为,社会秩序是由其合法性界定的,它依靠合法性保障自己不受蔑视者的侵犯。但文化的合法性,如我所述,目前只强调自我满足和个性表达。它以个人独立与异端邪说的名义攻击正统。可是现代主义不理解,正统本身并不是现存制度的卫道士,它仅仅是从“理性”出发、对信仰的合理与道德界限作出的一种肯定。奇怪的是,“异端”自己在自由派圈子里倒成了顺应理论,并且在独立反叛的旗帜下得到大力推行。这种自相矛盾的混乱,只会促进人们共同分享的道德秩序的瓦解。
是否经济部门和大公司手里仍然握有主宰一切的权力?在相当程度上,西方社会确实是这样。但这种说法不能正确解释今天的社会变革实质。当资本主义通过垄断家族把财产和权势合为一体来延续统治时,它的确拥有历史的力量。后来,在资本主义内部发生了第一场深刻意义上的结构变革,即家族财产同管理权力相互分离,从此资本主义丧失了通过权贵血脉延续统治的可能。如今的经济决策权掌握在“机构”手里。这些机构的首长无法把权柄传给其后代——因为财产不再私有而是公司集股化了,决定管理职位的不再是财产,而靠专门知识——他们的后代因而不再拥有行使决策权的自然合法性,并且日益深刻地感到权力的离去。更为广泛意义上的变化是,现代社会里选民区划的数目成倍地增长了,经济与社会效应的相互依赖程度也随之加强。政府已变成实际决策部门,专管众多机构之间因相互依赖和竞争包括国营经济而造成的“系统”问题。由此产生的一个重要后果,如我在“公众家庭”部分所论,是国家权力的扩大,这包括:国家财政预算取代公司内部分红,成为经济决策包含资本集约的主要仲裁手段,而社会权力的分配方式,已由劳资双方角逐转向众多选区之间的较量公司在选区里仍能发挥较大的影响。
Ⅶ
最后谈谈宗教问题,这是本书的支撑论点。我不以为很对不起杜尔凯姆先生宗教是一种社会的“功能必需”[functional
necessity],或者说没有宗教,社会就会崩溃。我不相信宗教能粘合起社会的一盘散沙。社会本身也不会自行“溶解”,虽然在某些极端的危机时期如战乱岁月,法制的丧失会削弱人的抵抗意志。宗教是不能制造的。人为制造的宗教更加糟糕,它虚伪浮夸,极易被下一轮时尚冲散消灭。
半个世纪前,马克斯·韦伯曾经尖刻地评论说:
文化人、学者或咖啡馆里的知识分子总爱将宗教情绪纳入自己印象与感觉的库存。可这种嗜好从未导致过新宗教的出现。宗教复兴也不可能因作家们写书的冲动,或精明出版商的销售愿望,而突然降临人世。无论知识分子多么能从表面上激起广泛的宗教热情,他们的兴致和闲谈从未制造出任何宗教。时尚的旋转木马总会及时翻新,将它宣扬过的新闻谈资抛却脑后。
宗教源出于人类分享共同悟性的深切需要,它不是“灵魂工程师”所能制造的。
我对宗教的关注与我称作文化的合成性有关:问题倒转回去便是人类生存的难题,人对于自身能力有限的痛楚认识超出这限度就是“出埃及”,以及因此产生的、要寻求合理连贯解释的努力,以便同人类的实际状况实行妥协。由于宗教接触到人的意识源泉的最深处,我相信,将有一种意识到人生局限的文化,在某个时刻,重新回到对神圣意义的发掘上来。
我相信,我们正伫立在一片空白荒地的边缘。现代主义的衰竭,共产主义生活的单调,无拘束自我的令人厌倦,以及政治言论的枯燥无味,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漫长时代行将结束。现代主义的冲动原是想超越这些苦恼:超越自然,超越文化,超越悲剧——去开拓无限[apeiron],可惜它的动力仅仅出自激进自我的无穷发展精神。
我们正在摸索一种语言,它的关键词汇看来是“限制”[limits]:对发展的限制,对环境开发的限制,对军备的限制,对生物界横加干预的限制。可是,如果我们对经济和技术实行一系列限制,是否同时也限制一下那些超出道德规范、同魔鬼拥抱并误认这也属“创造”的文化开发活动?我们是否要对“自大狂”[hubris]加以约束?回答这个问题便可解决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及其自欺欺人的孪生现象[semblableet
frere],现代主义文化。剩下的问题只是去驯服经济与政治的世俗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