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莱季娜住这吗?
佣人只是穿着一件衬衫,不过已经扣好了上浆的高领,他打量着站在他面前台阶上的青年。这个青年,乡下人打扮,粗呢大衣的衣领竖到耳根;两手冻得通红发僵,一只手拿着个肮脏的口袋,另一只手,为了平衡,提着一个旧提包。
“苔莱季娜?她是干什么的?”佣人反问道,吃惊地扬起又浓又密、连成一线的眉毛,那眉毛仿佛是从嘴上刮下来的胡子,唯恐糟蹋掉,贴在前额上似的。
青年先是摇摇头,把鼻涕甩掉,然后回答说:
“苔莱季娜,女歌唱家。”
“啊,”佣人吃惊地叫了一声,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您竟这样毫不客气地称呼她苔莱季娜?您是哪一位?”
她是不是在这儿住
青年一边迫问,一边皱着眉头,并且抽着鼻子,“您告诉她一声,就说密库乔来了,让我进去吧。
“这会儿家里没人。”佣人嘴角上依然堆着微笑,回答说:“苔莱季娜·马尔尼斯小姐现在正在剧院,并且”
“那么马尔塔大婶呢?”密库乔打断了他的话。
“嗅,您是她的侄子?”
佣人立刻变得非常有礼貌。
“您请进,请进。没人在家,您婶母也在剧院。戏不散场,她们不会回来的。今儿是您的我们小姐是阁下的大概是堂妹吧?今儿是为她举行的纪念演出。”
密库乔感到不大好意思,沉默了片刻,说:
“我不是不,我不是她堂兄,说真的我我叫密库乔·帕纳维诺;她知道的。我是特地从乡下来的。”
佣人听到他的话以后,心想,还是不称呼青年“阁下”为妙,干脆就称“您”吧;他把密库乔引进厨房隔壁一个又暗又小的房间里那里有人正在雷鸣般地打鼾然后说:
“请坐。我这就拿灯来。”
密库乔先往打鼾的方向看了看,但是什么也看不清;然后又朝厨房望了望,厨师和下手正在那里准备晚餐。烹调的混合的香味袭进他的鼻子,密库乔稍微有些醉意,并且感到头晕。他从清晨起,几乎不曾吃过东西,他是从墨西拿来的:在火车上足足待了两天一夜。
佣人端来一盏灯,那房间中间隔着一道帷慢,打鼾的人在里边梦吃似地嘟呸:
“谁呀?”
“哎,道林娜,醒醒吧,”佣人叫道,“你没看见,帕维奇诺先生在这儿吗?”
帅B纳维诺。“密库乔一边纠正他,一边往手指上呵着气。”帕纳维诺,帕纳维诺,小姐的熟人。你睡得真死。我该准备开饭啦,再说我不能一下子全做得来呀,你明白吗?厨师什么也不会做,光照顾他,都忙不过来,还得招待所有的来客!“听见那人在伸懒腰,打着又长又响的呵欠,接着,似乎由于突然袭来的一股冷气,打了一连串喷嚏,仿佛是对佣人抱怨一的一种回敬。”算了吧!“佣人扬声说了一句,旋即走开了。
密库乔微微一笑,目送他穿过昏暗的房间,走到灯火辉煌的客厅深处摆着华丽餐桌的地方;密库乔以惊异的眼光欣赏那张餐桌,最后鼾声使他转过头来,朝帷幔望了望。
佣人腋下夹着餐巾进进出出,一会儿埋怨依然酣睡的道林娜,一会儿抱怨厨师厨师大概是特地为这次晚餐新请来的,一个劲儿问这问那,使他很不耐烦。密库乔生怕触怒了佣人,脑子里虽然想到一些事儿,却横下心来不肯问他。可是也许总该说说清楚或是暗示一下他是苔莱季娜的未婚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想提起这件事;也许他害怕佣人会把他密库乔当作主人看待,单就这种念头就已经使他感到窘迫了,况且佣人是那样放肆,虽说没穿燕尾服,却也够趾高气扬的。可是佣人打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密库乔还是忍不住地问道:
请原谅这是谁的房子
我们的,我们住在这儿嘛。“佣人赶忙回答道。
密库乔只是摇了摇头。见鬼,这是真的吗?发家啦!好家伙!这位像高贵的老爷似的佣人,厨师和他的下手,还有在帷慢后面打鼾的道林娜,他们全都听从苔莱季娜的使唤。谁能想得到呢?
密库乔暗自想起了苔莱季娜和她母亲在那遥远的墨西拿曾经住过的简陋的小阁楼。若不亏他,五年以前,母女两人早就在这座冷落的小阁楼里饿死了。多亏他,是他发现了珍宝苔莱季娜那副嗓子。她就像屋檐上的小鸟儿一样不停地歌唱,却不知道自己的珍宝;她唱,是为了排遣烦恼,她唱,是为了忘却贫穷,密库乔曾经不顾双亲、特别是母亲的反对,跟这种贫穷做过搏斗。难道他能在苔莱季娜父亲死后忍心看着她处于这种境遇而不闻不问吗?只因为她穷就抛弃她吗?可是他,不管好坏,总还在市乐队里保有一席长笛手的位置呢。难道这算是原因吗?那么良心呢?
噢,这真是上帝的启示,命运的呼声她的嗓子从前谁也不曾留心过,如今却突然闪现出一种使它得到发挥的想法,这种想法是在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在镶嵌着明净瓦蓝的天空的阁楼窗子前边闪现出来的。苔莱季娜唱着热情的西西里民歌;密库乔还依稀记得那充满柔情的歌词。这一天,苔莱季娜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父亲,心里充满悲哀,加之密库乔父母极力反对,更使她痛苦万分;记得在听她唱的时候,他心里也很悲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是的,这首民歌从前他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但是唱得这样真挚,却还从来没有听过。
深刻的印象
这一次,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他事先既没有跟她,也没有跟母亲打招呼,竟自把他的朋友、乐队指挥带到阁楼里来。就这样,开始了初步的练唱课程,一连两年,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为她花掉了:他为她租赁钢琴、买乐谱,还赠给音乐教师一点礼品,表示情谊。那美好的、遥远的日子啊!苔莱季娜全身心燃烧着展翅高飞、奔向未来的愿望音乐教师预言未来将是光辉灿烂的;当时,她以多么炽烈的深情表示她的谢意啊,他俩一起憧憬着未来的幸福!
马尔塔大婶却完全相反,她痛苦地摇着头;可怜的老太婆一辈子几经沧桑,实在不敢相信未来了;她替女儿担心,也根本不想让女儿奢望摆脱已经习惯了的贫穷处境;但是到头来母亲还是看到了这种丧失理智的危险的幻想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可是,不论是他还是苔莱季娜,都没有听母亲的话;当母亲听到一位听过苔莱季娜在音乐会上演唱的年轻作曲家说,若是不给她聘请出色的教师,不让她受完高等音乐教育,那真是罪过,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应当把她送到那波里音乐学院去;当她听了这番话以后,气愤也只是枉然。
那时候,他,密库乔没有表示出丝毫的犹豫,跟他双亲争吵起来,把教父遗留给他的一点财产变卖了,送苔莱季娜到那波里去受完教育。
从那时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信,是的他收到她从音乐学院寄来的信,后来,苔莱季娜在圣卡尔洛举行首次演出,大为轰动,受到许多大剧院邀请,开始了演员生涯,此后收到的信,则是马尔塔大婶寄来的。可怜的老太婆虽然极力把信写得工工整整,却是闪烁其辞,流露出惶惑不安的心情;苔莱季娜总是挤不出时间写信,只好在妈妈的每封信末尾附上一笔:”亲爱的密库乔,妈妈写的一切我全同意。祝你健康,愿你爱我。“他们早就有约在先,他要等她五六年,等到她畅通无阻地为自己开辟了前程:他们俩都还年轻,可以等待。为了驳斥他双亲对苔莱季娜和她母亲散布的中伤,在这五年当中,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把这些信拿给他们看。后来他病了,几乎死掉;他一点也不知道,马尔塔大婶和苔莱季娜给他汇来一笔数目颇为可观的款子:病中用了一些,可是余下的他硬从他双亲的贪婪的手里夺了过来,如今前来把这笔钱还给苔莱季娜。因为他无论如何!不想收这笔钱。当然喽,这笔钱不是恩赐,他为苔莱季娜花过那么多呢。可是无论如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尤其是在这儿,在这所房子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这笔钱!密库乔已经等待多少年了还可以等下去的。既然苔莱季娜有了余款,那就是说,如今,锦绣的前程已经展现在她的面前,自然,那从前的许诺尽管违背那些对此事缺乏信心的人的意愿也该实现了。
密库乔蓦然地站起身来,扬扬眉毛,似乎想肯定这种结论;又呵呵那冻僵的双手,跺了跺脚。”冷吗?“佣人走过时问道,”等不多久了。到厨房这边来吧。您在这儿会好些。“佣人摆出一副贵族老爷的神气,使密库乔感到难堪和愤怒,因此他没有理睬佣人的劝告。他又坐了下来,陷入悲哀的沉思中。不一会儿,一串紧急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道林娜,小姐回来了!“佣人高声喊道,紧忙理理燕尾服,跑去开门,但是发现后面跟着密库乔,便骤然止步,拦住了他:”您在这里等一会儿。让我先通报一声您来了。“”哎哟哟!“帷幔里边传出一个拖长的声音。随后出来一个穿戴邋遢、又矮又胖的婆娘,跛着一条腿,羊毛披巾一直裹到鼻子底下,露出一绺染过的金丝发;她还没有完全醒转过来。
密库乔两眼发直地望着她。她也奇怪地瞪着陌生人。”小姐回来了。“密库乔重复了一声。
这时候道林娜猛然间清醒过来。”我这就来,这就来“她一边说,一边摘掉披披巾,扔到帷幔后边,同时用她那整个笨重的身子冲向门口。
这个搽胭抹粉的妖艳的女人的出现,佣人的阻拦这一切使受压抑的密库乔产生一种惊惶不安的预感。他听到了马尔塔大婶尖声尖气的话音:”放到那边客厅里!放到客厅里,道林娜!“佣人和道林娜从他面前走过,捧着色彩缤纷的花篮。他探着脖于望着尽里边灯火辉煌的客厅,看到许多身穿燕尾服的男人,听到含混不清的寒暄声。他两眼发黑:他是那样惊奇,那样激动,不知不觉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眯上眼睛,在黑暗中全身紧缩,仿佛坚决不向那刺耳的阵阵笑声在他内心所引起的痛楚的感情屈服似的。苔莱季娜的笑声?我的上帝呀,她干吗在那个房间里这样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