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
数年前居港,君左兄嘱余主课诗钟,题为剑、红三唱,得二千余卷,余独喜其中署名红玉之花迎剑佩星初落;风掣红旗冻不翻。集句自然,欣赏不置,爰拔为冠军,但不知红玉为何许人也。翌日毅成兄来,始知乃连中冠军之张君西厢也。君幼好吟咏,素负诗名,兹所编《闲话诗钟》,尤多独到之处,际此台阳吟风极盛之际,诗坛吟友,其必各手一编以为快欤。
楼序
回忆民国十八年秋,江苏举行第一届县长考试,余忝列典试,张君西厢为当年考取县长之一,初握县篆时,寄余诗,有先人苦种儿孙德;弱岁惭为父母官之句,盖君时年方二七,为县长中之最年轻者,余喜其诗,极合诗人敦厚之旨,故犹咀嚼不忘,今观其《闲话诗钟》一编,造诣极高,非深明此中三昧者,决不能道,诗与钟,同其义而不同其体。诗之书,汗牛充栋,钟则苦无专着,是册之付刊,余知其必为吟坛之一大助也欤。
谭序
张子西厢,以所着《闲话诗钟》属序,揭卷读之,则源流派别,格调律例,语详而择精,知非寝馈斯道之专且久者不能为也。昔人谓文章之事,至词而极工,至词而极变,吾亦谓骈俪之语,至诗钟而极工,至诗钟而极变。然其朴不伤野,乐不伤淫,谐不伤虐,清不伤薄,淡不伤枯,豪不伤粗,巧不伤诞,则与诗词之道,无有乎弗同也。西厢曾以此驰声海角,及来台阳又屡惊其座人,有上述之长而无其失,得之於独,话之於闲,之於同调,吾知是书之出,其必有以发人深省矣。然吾闻西厢年少应试辄售,有文名,宰句容、沐阳、宿迁,有政声,今皆不以置怀,独勤勤焉惟诗钟是究,且必钩玄於一字一音之协调与乖戾,雕肝镂肾不能自休,岂有所驱迫而为之欤,抑在莒无憀,欲借此宏声,敲醒尘梦,以应中兴之鼓吹耶。果尔,则吾虽寸莛自愧,亦愿执鞭以从。癸巳端午节前十日,衡山谭元徵拜撰。
钟话第一
一、钟义
昔人敲钟,规律极严,拈题时,缀钱於缕,焚香寸许,承以铜盘,香焚缕断,钱落盘鸣,以为构思之限,故名诗钟,即刻烛击钵之遗意也。钟虽小品,惊天地,泣鬼神,征夫怨妇之思,怀乡忧国之感,均可流露於寥寥十四字中,变化无穷,奥妙莫测,固属雕虫小技,亦洋洋乎大观,或谓此中兴味,胜诗十倍,经验之语也。
二、锺意
诗钟固重对仗,尤重立意,无意义之诗钟,谓之哑钟,敲之不响,唱之无味。盖以白粉墙对黑漆板之类,决难引人入胜,粤派之弱点,即在於此。故正宗之诗钟,须有诗之声调风格,置之於诗中,则为名诗,置之於钟中,则为名钟。或谓诗钟,须有起、承、转、合之势,未免言之过甚,盖诗钟为七律诗之一联,古人名联,或对描事物,或直舒怀抱,绝少於一联中,备有起承或转合之势也。
三、钟派
清初闽人,已有此制,名日改诗,即改律句、绝句之七言诗而为两句也,此种改诗,或有称之为单羊角对百衲琴,雕玉、双钩者,要皆不如诗钟名称之普。诗钟向有闽派、粤派之分,两派之争,至今未息。闽派重空灵、尚意义,粤派重典实、尚对仗。平心而论,两派各有所长,能化粤派之典实,而兼闽派之空灵,斯为上乘,忆粤人蔡(漆)。乃煌为钟坛宿将,且以敲钟得官,然每阅及粤派钟卷,即投之於簏中。故粤、闽两派之分,亦非限於人地也。近人林熊祥先生,对於诗钟之意见,主张宽大其门径,使成为一种较绝句更为锤链之诗,而侪於一般诗歌之列。善於此道者,多抱同感,若能别树一帜,使此铁钟而成为原子钟,不可谓非艺术界之一大改进也。
四、钟社
独起敲钟,兴味索然,故欲敲钟,必先集社,钟社之设,并无若何组织,亦无任何作用,不过文人墨士,藉以发舒怀抱,联络感情而已。近数年来,台、港两地,钟社之多,竟达四十余处,可谓盛矣。岂欲敲醒国魂欤,激扬民气欤,余拭目以俟之。
五、钟眼
钟眼须稳,务求不能移易,例如联与连,不得相混,用连则可,用联则不可,与榻,不得相借,用东则可,用东榻则不可。
钟眼,更以有来历为佳,例如千雪一唱千眼西方般若佛;雪肤南内太真妃,千眼出自佛典千眼千手观世音,雪肤出自长恨歌雪肤花貌参差是。
钟眼如不相称,则对仗更须求其工稳,上例千与雪绝不相称,而以眼、肤承对,可称能手。
六、钟题
普通拈题,常用抽字及翻书等法,以昭公允,分咏事物者,於书中翻出两事物,嵌字格则於书中任翻数字,作为钟题,绝少由每人自出题目也。
分咏、合咏不可犯题面字,例如分咏元宵、蝶。则钟句须避用元宵蝶三字。分咏合咏事物,并忌以代替字明点题意,例如象、扇分咏。若用大兽、交趾兽、挥羽、羽毛、一羽、裁纨等字,不啻将题字明明点出,决难得到佳句,且易失去题意。例如争钦挥羽运奇谋、指挥一羽定三分明明是咏卧龙而非咏扇也。钟题可任意加以某种限制,以增兴趣,如合咏竹限用一毛字,则钟联中,须有毛字。反之,亦可禁用虚节风月竿箨君妃栽十字,则钟联中须避用此十字也。
此外,尚有更严格之限制者,即钟题虚字而限实用,例如而了二唱,则须实用吉了、以而;若於二唱,则须实用兰若、杜於;若然二唱,则须实用巨然、贺若等等,方为合格,文人墨客,兴到之余,好用其极也。
分咏、合咏,以切正本题不能移咏别人别物者为原则,严格言之,咏狗者不能移到犬,咏冠者不能移到帽。
七、钟典
古人名句,多用常语而不用典,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语虽浅近,意则深长,诗钟亦何独不然,不得已而用典,既忌过僻,而点题亦极严格,咏履不能引用鞋典,咏眼不能引用目典,以原典有履字眼字者为合格,如象、扇分咏,引用焚身典,多有以牙代齿者,殊为不妥,盖原典是齿而非牙也。
钟贵典丽堂皇,引用僻典固不宜,即粺官野史之章回小说,亦须避用为宜。
八、钟句
诗钟常因限於题字及题字之位置,而造句煞费苦心。总之,以字字不落空,字字不能移易为佳制。例如两空六唱不住猿声啼两岸;但闻人语响空山。字字出自唐诗,字字不能移易,可称闽派中之佳制。基此理由,若能分集古人诗句,或古人诗意,且对仗工整,而切合题意者,较之自造,尤胜一筹。
造句之技术,尤贵奇峰突出,例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易以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较平实无奇矣,当年杜老,亦何曾不推敲及此乎。
钟句避用叠字,盖仅仅十四字之小品,一字千金,不宜浪费半字,若以钟眼而叠字,则更不可,如元旦四唱,倘用元元、旦旦之叠字,则为三唱乎?抑为四唱乎?
分咏事物之造句,常因两事物之相距过远,而难於落笔者,於此时须先觅对字,再就对字而构思,例如分咏汉光武、燕,先觅赤帻、紫襟等之对字。分咏牧童、蛇先觅骑牛、吞象等之对字,则自易落笔矣,惟追求对像,须下工夫,务使有鸳鸯交颈、鸾凤和鸣之妙,不可有彩凤随鸦、鲜花插粪之嫌。
九、锺对
诗钟固重立意,并重对仗,有半字之差者,即非上乘。以虚对虚、实对实、地名对地名、姓名对姓名、颜色对颜色、朝代对朝代为工整。若字面亦能相对,如放翁对茂叔,司马对卧龙更佳。
诗钟虽为诗之一联,然切忌流水对法,而对仗亦不宜假借,例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在诗则为名句,在钟则嫌其以翼对通,以春蚕对蜡炬,不能合格。惟如前例,以人语对猿声,两字连用,借对一字者,则无不可。而双用常语,如天地对古今,春秋对江汉,则更无不可。
诗钟常有以字面相对而假借者,例如重九五唱,昂藏愿拜重瞳象;谄媚甯容九尾狐。象与狐,字面相对而实不对,虽极巧妙,亦以少用为上。盖九尾狐为一固定名词,而重瞳象则否,难免对仗不称之嫌。
此外,以一物对两物者,谓之三脚钟,例如风云对秋月,雨露对春烟,风云、雨露各为二物,而秋月、春烟各为一物,在律诗中尚嫌不称,何况诗钟。
出比、对比,须凑合天然,铢两悉称,若一比堂皇,一比纤巧,一比如天,一比如井,彼此失衡,谓之跛脚钟。作者最易犯此通病,故往往一比自然,一比则生硬;一比如香象渡河,一比则如黠鼠偷油;一比吓煞夫人,一比则跪在下。初抱句不惊人死不休之奢望,卒之反有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叹,若能先从平易处着笔,则可减少此种困难也。
出比用典,则对比亦须用典,而典故时代,不宜相距过远,如以三代典故属对三代典故固佳,即属对秦汉典故亦可,若两时代相距过远,或引用典故之内容,彼此失衡,均为小疵。盖以吴道子之钟馗与潘雅声之美人,并悬於书室中,终觉不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