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人如今亲眼见到这个国王豪华尊荣,正以为人类最好地方,莫过于此,谁知作国王的,还不满足,也居然离开王位,独自走去。他亟想从公主方面多知道些事情,故随即向公主问了一些话语。公主想起爸爸久无消息,不知去向,故虽身住宫中,处理国事,取精用宏,豪华盖世,但仍然毫无快乐可言。如今被远方来客一问,更觉悲哀,就潸然流泪不止,不能不安置来客到馆驿里,准备明天再见。
第二天年轻人重新被召入宫,却已见到国王。原来国王悄悄出外旅行三年,昨天又悄悄回到本国。公主见国王时,就禀告国王,有一远客,步行三年来到本国,故国王首先就召年青人入宫谈话。
见国王时,国王明白年青人旅行原因,与自己旅行原因,皆为同一动机,两人便觉十分契合。原来这国王旅行,也为一本古书而起。那书上记载一个名为白玉丹渊国的地方,人民如何生活,如何打发每个日子,万汇百物,莫不较之朱笛国中自然丰富。这朱笛国王,由于眼前一切,不能满足,对于远国文明,神往倾心,故毅然抛弃一切,根据书中所说方向,追寻而去。
年青人问国王旅行真正意思时,国王不即回答,就拿出那本古书,让年青人阅读。那本书第一页写了这样一行文字:“白玉丹渊国散记”以下就是那本书中所写的话语:中国的西方是朱笛国,朱笛国的西方是白玉丹渊国。那里有一片土地,一个国家。那地方面积是正方形,宽广纵横各五千里。国境中有森林,河流,大山。各处皆有天然井泉,具有各种味道,味道甘美爽口,颜色则或透明如水晶,或色白如牛奶羊奶。那地方各处皆生小草,向右盘萦,细如头发,色如翡翠,清香如果子,柔软如毡毯。那地方平处用脚一踹时,就凹下三寸,把脚举起,地又无高无低,平复如掌。
那地方无荆棘,无沟坑,无杂草乱树,也无蚊虻蛇虫。那地方阴阳和柔,四时如春,百花常开,无冬无夏。
那地方人民身体相貌皆差不多,生活服用,也无分别。人人壮实活泼,如二十来岁。人人口齿皆洁白整齐,不害牙痛。
头发极黑,光滑柔美,不长不短,不生垢腻。那地方有树名曲躬树,叶叶重叠,层次无数,天落雨时,从不漏湿,所有人民,皆在下面过夜。那地方又有香树,高大奇异,开花极香,花落结果,果实成熟时,就自行坠地,皮破裂开,里面皆种种用具,大小适用,以及各样颜色衣服,莫不美丽悦目。
又有较小香树,高低略同平常橱柜相似,长年开花结果,果大如碗。其中有各式点心,各种美酒,也间或有古董玩器,十分精美雅致。那地人民一切需要皆可取给于地面树上,不开矿,不设工厂。那地方生产粮食,不必撒种,自生自熟,且无糠秕,色如玉花,味极厚重,又有清香。这种自然粮食既可取用不竭,又有自然锅釜,同发火宝珠。宝珠名为“焰光宝珠”,把自然粮食放入锅中,焰光宝珠安置锅下,饭煮熟时,珠也无光息热。凡想吃饭,见人坐席,就可加入恣意取用。主人不起,饭便不完,主人略起,饭就完事。吃完饭时,只须略挖地面,便可把一切餐具埋于地下,下次用时,再换新的。
煮饭既不假樵火,不劳人工,吃后又不必洗盘碗,故方便洒脱,无可与比。
那地方共有四百个湖泊,皆如天然浴池,各个纵广或十里,或五里,或一里。池底坦平,其下平铺金砂和各种细碎宝石。四面有七重金属栏杆围绕,栏杆上各嵌七色宝石,入夜各放异光,不必再用灯烛。池水从地底渗出,从暗道流去,颜色透明,永不浑浊,温暖适如人意。即或久浸水中,也如在空气中。浮力又大,极深处全不溺人。那地方人民皆傍湖边住下,白日里无事可作时节,多在湖中划船。船皆沙棠香木作成,用轻金装饰一切,色线皆雅致不俗。各人乘船中流娱乐,唱歌奏乐,聚散各随己意。想入水游泳时,脱衣各放岸边。浴毕上岸,随意取衣,先出先着,后出后着,不必选认原来衣服,若想换一新衣,只须向近身处树边走去,摘一果实,把壳挤碎,就可按照自己意思,得一新衣。
那地方人民一切既由上帝代为铺排,不必费事,皆可自由娱乐,打发日子,每日浴后便常常从果树中选取管弦乐器,到鸟雀较多处去,与枝头雀鸟,合奏乐曲。若想换一地方时,雀鸟皆如人意,各自先行飞去等候。
那地方大小便时,脚下土地就自行裂开,成一小坑,完事以后,地又合拢。
那地方每到中夜,天空就有清净白云,带来甘雨,匀匀落下。落雨时如洒奶汁,草木皆知其甜。全国各处一得到这种雨水以后,空气便如用一奇异东西滤过一次,异常干净,地面则柔软润泽,毫无灰尘。落雨过后,天空净明浅蓝,大小星辰,错落有致,洁风把温柔澹和香气从各方送来,微吹人身,使人举体舒畅,无可仿佛,在睡梦中,皆含微笑。
那地方人民也有欲心,惟各有周期,不流于滥,欲心起时,男子爱一女人,只需熟视所爱女人,过一阵后,就离开女人,向曲躬树下跑去,若女人同时也正爱慕这个男子,必跟随身后走去。两人到树下后,若为血缘亲属,不应发生情欲,树不曲荫,便各自微笑散去。若非亲属,树在这时便低枝回护,枝叶曲荫,顷刻之间,就可成一天然帐幕,两人就在这帐幕里,经营短期共同生活,随意娱乐,毫无拘束,一天两天,或到七天,兴尽为止,然后各自分手。妇人怀妊七天以后就可分娩,生产时节,既不痛苦,也不麻烦。不问所生是男是女,皆可抱去安顿到四衢大道之旁,不再过问。小孩因为饥饿啼哭时,路人经过身旁,就伸出指头,尽小孩含吮,指尖就有极甜奶汁,使小孩饱足发育。过七天后,小孩长成,大小已与平常人无异,便各处走动,随意打发日子去了。
那地方无法律,无私产,无怨憎。
那地方也有死亡,遇死亡时,身旁之人,皆以为这人自然数尽,从不悲戚。既无亲属,也无教法,便从无倾家荡产埋葬死人习气。人死以前,这人便能明白,故自己就在水中洗涤全身,极其清洁,走到无人处躺下。气绝以后,即刻就有一只白色大鸟,飞来帮忙,把这死人收拾完事,不留踪影。
朱笛国王就只为了这本书上所载一切情形,轻视了他的王位,抛下了他的亲属与臣民,离开了他的本国,旅行了三年,方才归来。
那年青人既明白了国王旅行的事情以后,就同国王说:“何所为而去,我已明白;何所得而来,还请见告。”
那国王就为年青人说出他旅行前后的经验:当我既然知道了地面上还有这样一个方便国家后,我就决心独自跑去,预备找寻这个古怪国土。我同你一样,整整走了三年,过了无数的大河,爬过无数的高山,经过无数危险,有一天我终于就走到那个地方了。
到那地方时,看看一切皆恰与那本书上所记载的相合。地面生长的奇树,浴池的华美,以及一切一切,无事无物不可以同书上相印证。可是只有一件事情完全不同,就是那地方无一个人不十分衰老,萎靡不振。到后一问,方知道原来这地方三年前大家还能极其幸福好好的过日子,当时却有一个人民,在睡梦中看到一本怪书。书中载了无数图画,最末一页方有这样一个极小的字,“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识这个字,且为什么懂到了这个字的意义。这人醒来很觉得惆怅,就做了一首赞美长生快乐的歌曲,各地唱去。从此一来,无人不感觉到死亡的可怕。由于死亡的意识占据到每个人心上,就无人再能够满足目前的生活。各人只想明白什么地方有不死的国土,什么方法可以不死,又无法去同安排这个世界的上帝接头,故三年来全国人民皆在忧愁中过去,一切生活皆不如意,各人脸上颜色也就衰老憔悴多了。
朱笛国王到白玉丹渊国时,恰正是那个国土有人想到别一处去,找寻大德先知,向他询问“上帝所思所在”的时节,众人眼见朱笛国王颜色那么快乐,众人自视却那么苦恼,以为最快乐的人,当然也就是了解神的意见最多的人,故在朱笛国王来到本国,告给他众人衰老忧愁原因以后,就询问国王:“什么方法可以使人快乐?什么方法可以使人不死!”
国王按照他那自己一分旅行的经验,以及在本国国王位上,使用物力时那点无上魄力而成的观念,就回答说:“照我想来,对于你目前生活觉得满足,莫去想象你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就快乐了。至于什么方法使人不死,我现在可回答不出。不过我们身体既然由于人类生养出来,当然也可由于人类思索弄得明白。”
几句话使白玉丹渊国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知足的快乐,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研究的勇气。那朱笛国王却为了自己的快乐,与另外自己还不明白的秘密,因此回返本国了。
国王把他自己那分经验说毕以后,想起一个得上帝帮助力量较少的人,既然还能够多知道些活在地面上快乐的哲学,一个年青人有时也许比年老人知道得更多,就向年青人说:“知足安分是一个使我们活到这世界上取得快乐的方法,我已经认识明白,为了快乐,我就回到本国来了。你现在明白了这个,你不久也应当回你中国了。我且问你,我们若不知足安分,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得到快乐?我们若非死不可,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能使我们全不怕死?你告给我,你告给我。”
那年青人想了半天,方开口说:
“不知足安分,也仍然可以得到快乐。就譬如我们旅行,我们为了要寻觅真理,追求我们的理想,搜索我们的过去幸福,不管这旅行用的是两只脚或一颗心,在路途中即或我们得不到什么快乐,但至少就可忘掉了我们所有的痛苦。至于生死的事,照我想来,既然向这世界极其幸福的人追寻不出究竟,或许向地面上那极不幸福的人找寻得出结果。”
这年青人回答了国王询问以后,就离开了那朱笛国。他回到了中国,却并不返家。由于他想明白,为什么我们常常怕死,有什么方法又可以使我们就不怕死。且以为年青人有时皆比年老人知道得多,极不幸福的人也许反明白什么是幸福。同时记起为了“有所寻觅而去旅行”的哲学,于是在全中国各处走去,一直漂泊了二十五年。
他的旅行并不完全失败,他在各样地方各种人堆里过了二十五年,因此有一天晚上,他当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得到了这东西后,他预备回家去看他那美貌公爵妻子去了。
那胡子把故事一气说完,到这时节,稍稍停顿了一下,向成衣人作了一个友谊的微笑。众人中有人就问他:“这年青人究竟得到了些什么?你又同年青人有什么关系?如何知道他的事那么详细清楚?”
那胡子望望说话的一个,微笑着,在笑容里好象说了一句话:“你要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另外也有人提出质问,那胡子于是便告给众人:“那年青人旅行了二十五年,只是有一夜到一个深山中的旅店里,听到一个成衣匠说了一个故事,结尾时说了几句话。
他寻觅了二十五年,也就正是想听听这样一种人说的这样话语。成衣匠说的不差。”胡子说到这里时,便向火堆前那个成衣匠低低的询问,“你不是……这样说过的吗?你说过的。”他走过去把成衣匠拉起,让大家明白他所说的成衣匠,就正是目前这个成衣匠。“我要说的那年青人所遇到的成衣匠就是他。他是一个男子,一个硬朗结实的男子。那年青人是谁,你们还要知道么?你们试去众人中找寻一下,不要只记着他三十年前的美丽风仪,他旅行了将近三十年,他应当老了,应当象我那么老了!”
原来这胡子就正是正当年纪轻轻的时节,为了有所寻觅,离开了新婚美丽妻子同所有财富,在各处旅行了将近三十年的那个年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