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士
余尝闻何君镜海之言曰,天下之治乱,系于士与农之多寡。农多则治,士多则乱。非士之能乱天下,托于士者众,则附于仕者亦众,而游惰者且齿甘乘肥,三代下之国家,所以有岌岌之势矣。五行百产不能给生人之用,生齿繁则杀戮相仍,此天道之当然也。耽于逸,极于欲,斗于巧,百族万类元气剥丧,而倾折夭札随之,此人事之自然也。大难初平,百物凋敝,人安耕凿而无竞无求;极盛之时,文治昌明,而诈伪日生,杀机潜匿,此又历代之盛衰相为倚伏者也。汉举孝弟力田,与策贤良并重,此其制犹近于古。后世以文取士,以资为郎,以级纪功,皆以黠民御朴民耳,虽欲治其可得哉?呜呼!何君之言,其即余欲以简治天下之意也。返朴还醇,正在今日。夫今之所谓士者,皆有士之名而无士之实者也,其实民而已矣,安得窃名为士哉?今国家之于士也,取之太多,简之太骤,人人皆可为士,数年间,一邑之称士者已至数十百人,按其中皆贸然无知者居多,由是士习日坏,士风不振,而士遂为人之所轻,因而叹天下之无士。呜呼!岂通论哉?譬如采珠于渊,采玉于山,取既竭则以泥沙代之,人见泥沙,并咎珠玉为无用,而士遂无以自见其长。为今计者,当废时文而以实学,略如汉家取士之法,于考试之外则行乡举里选,尚行而不尚才,则士皆以气节自奋矣。
至以考试取士,亦当减其额,远其期,与其多取而贤不肖之皆多,毋宁寡取而贤不肖之皆少。且士既少则下知贵,而为上者,教养皆有实用。学中廪饩,书院膏火,养数百人不足者,养数十人而有余,于是士不为非而廉耻懋焉。且士既不为时文,其心思智慧咸磨砺以成有用之学,何至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长,问以钱谷不知,问以兵刑不知,出门茫然,一举步即不识南北东西之向背哉?或曰,有明之以时文取士,盖欲其废书不观,使之囿于一隅之中而莫能出其范围,往往有髫龄就学,皓首无成,而士之受其愚者不少矣。呜呼!此徒以功名富贵鼓舞其心志,虽有奇材异能,非是莫由进身,其愚黔首之心,实无异乎祖龙之一炬也。乃后世仍复因循不改,明知其无用,而绝不思为之变计,岂以在廷诸公皆由时文以进身,一若舍是并无良法欤?夫书,取其足以记姓名而已,宣圣有言曰:“辞达而已矣。”是即文字尚不必求其甚工,况于无用之时文?即曰时文所以代圣贤立言,顾圣贤之前言往训,昭然俱在,固在乎身体力行,又何烦乎口为摹拟,作优孟之衣冠?夫学时文不成,则竟成废人耳。设以学时文之精神才力,专注于器艺学术,即不能出而献诸大廷,而终有一技之长、一材之擅,足以终身用之而有余者。故时文不废,人才不生,必去时文尚实学,乃足以见天下之真才。或又曰,时文中何尝无人才,本朝之功烈彪炳、才德彰闻者,何一不由科第中来?即今时曾、李、左三相国,亦以时文为进身之阶,是安见时文之足以害人才也?不知此即吾向之所谓非时文之能出真才,乃真才之不囿于时文耳。吾请一言以蔽之曰,今日之徒能时文而嚣然自足者,皆不得谓之士;此乃民之实,而窃士之名者也。况乎今日之士即异日之官,巍然身为民上者也。时文中果有治民之谱欤?昔者,取士之途宽而用士之法严;今者,取士之途隘而用士之法滥。乳臭之子,朝登科第而夕握印绶矣,不必试而后用也,而乌得不病国而殃民?故时文不废,天下不治。吾今请开数科以取士,即以其虚言而征之以实效。取之宽,则人才皆入吾夹袋之中,而自无或遗;用之严,则自不得以空文徼幸于一时。士习既端,而民俗亦厚,将见尚气节,懋廉耻,敦品行,而无实之士自转而归于农工商贾,以各遂其生。今日风俗之弊,在好谀而嗜利。欲反其弊,莫若闭言利之门,而开谏诤之路。故停捐纳所以伸士气,奖直言所以坚士节。如是而官方有不澄,仕途有不肃,不足以扬郅治之休,而臻于汉代文、景之隆者,未之闻也。
变法上
泰西人士尝阅中国史籍,以为五千年来未之或变也。夫中国亦何尝不变哉?巢、燧、羲、轩,开辟草昧,则为创制之天下;唐、虞继统,号曰中天,则为文明之天下。三代以来,至秦而一变;汉、唐以来,至今日而又一变。西人动讥儒者墨守孔子之道而不变,不知孔子而处于今日,亦不得不一变。盖孔子固圣之时者也,观其答颜子之问为邦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于三代之典章制度,斟酌得中,惟求不悖于古,以宜乎今而已。于答子夏之问,则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孔子盖言其常也,而非言其变也。言其常,则一王继治,有革有因,势不能尽废前代之制而不用;言其变,则未及数百年而祖龙崛起,封建废而为郡县,焚诗书,坑儒士,乐坏礼崩,法律荡然,亦孔子之所未及料者也。汉承秦弊,不能尽改,自是以后,去三代渐远,三代之法不能行于今日,如其泥古以为治,此孔子所谓生今之世而反古之道者也。由此观之,中国何尝不变哉?
即欧洲诸国之为治,亦由渐而变,初何尝一蹴而几,自矜速化欤?铜龙沙漏、璇玑玉衡,中国已有之于唐、虞之世。钟表之法,亦由中国往。算法借根方,得自印度。火器之制,宋时已有,如金人之守汴、元人之攻襄阳,何尝不恃炮火?其由中国传入可知也。其他如火轮舟车,其兴不过数十年间而已,而即欲因是笑我中国之不能善变,毋乃未尝自行揆度也欤!吾知中国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盖同一舟也,帆船与轮舶,迟速异焉矣;同一车也,驾马与鼓轮,远近殊焉矣;同一军械也,弓矢刀矛之与火器,胜败分焉矣;同一火器也,旧法与新制,收效各别焉矣;同一工作也,人工与机器,难易各判焉矣。
无其法则不思变通,有其器则必能仿效,西人即不从而指导之,华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专注乎此。虽然,此皆器也,而非道也,不得谓治国平天下之本也。夫孔之道,人道也,人类不尽,其道不变。三纲五伦,生人之初已具,能尽乎人之分所当为,乃可无憾。圣贤之学,需自此基。舍是而言死后,谁得而知之,亦谁得而见之?况西国所谓死后获福者,其修亦必裕于生前,然则仍是儒者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之说耳。故吾向者曾谓数百年之后道必大同,盖天既合地球之南朔东西而归于一天,亦必化天下诸教之异同而归于一源。我中国既尽用泰西之所长,以至取士授官,亦必不泥成法,盖至此时不得不变古以通今者,势也,而今则犹未也。今如有人必欲尽废古来之制作,以遂其一时之纷更,言之于大廷广众之中,当必以其人非丧心病狂,决不至是。呜呼!世人皆明于既往而昧于将来,惟深思远虑之士乃能默揣而得之。天心变于上,则人事变于下。天开泰西诸国之人心,而畀之以聪明智慧,器艺技巧,百出不穷,航海东来,聚之于一中国之中,此固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诸国既恃其长,自远而至,挟其所有以傲我之所无,日从而张其炫耀,肆其欺凌,相轧以相倾,则我又乌能不思变计哉?是则导我以不容不变者,天心也;迫我以不得不变者,人事也。如石之转圜于崇冈,未及坠地,犹谓其难,而不知其一落千仞也。况今者我国已自设局厂,制造枪炮,建置舟舶,一切悉以西法从事。招商局既建,轮船遍及各处,而洋务人员辄加优擢,台湾、福州已小试电气通标之法,北方拟开煤铁诸矿。所未行者,轮车铁路耳,则或尚有所待也。此皆一变之机也。惟所惜者,仅袭皮毛,而即嚣然自以为足,又皆因循苟且,粉饰雍容,终不能一旦骤臻于自强。不知天时有寒暑而不能骤更,火炭有冷暖而不能立异,则变亦非一时之所能也,要之在人而已矣。尽人事以听天心,则请决之以百年。
变法中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知天下事未有久而不变者也。上古之天下,一变而为中古;中古之天下,一变而为三代。自祖龙崛起,兼并宇内,废封建而为郡县,焚书坑儒,三代之礼乐典章制度,荡焉泯焉,无一存焉,三代之天下至此而又一变。自汉以来,各代递嬗,征诛禅让,各有其局,虽疆域渐广,而登王会列屏藩者,不过东南洋诸岛国而已,此外无闻焉。自明季利玛窦入中国,始知有东西两半球,而海外诸国有若棋布星罗。至今日,而泰西大小各国无不通和立约,叩关而求互市,举海外数十国,悉聚于一中国之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几于六合为一国,四海为一家,秦、汉以来之天下,至此而又一变。呜呼!至今日而欲办天下事,必自欧洲始。以欧洲诸大国为富强之纲领、制作之枢纽,舍此,无以师其长而成一变之道。中西同有舟,而彼则以轮船;中西同有车,而彼则以火车;中西同有驿递,而彼则以电音;中西同有火器,而彼之枪炮独精;中西同有备御,而彼之炮台、水雷独擅其胜;中西同有陆兵水师,而彼之兵法独长。其他则彼之所考察,为我之所未知;彼之所讲求,为我之所不及,如是者直不可以偻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