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张文襄之参预新政
方德宗皇帝之发愤谋变法也,以南皮号称通中外情势,故深倚任之,言无不从。杨锐之以京卿而参预新政,实所荐剡。
杨故其门生,生平所最识拔者也。当时上意欲召之入都,俾长枢廷,以有尼者,竟不果。上之所以信南皮者如此,乃八月政变之际,首先奏请速杀四参政者,非他人,即南皮也,此已不足以对先帝矣。己亥立储之议,宫中尚虑诸疆臣不服,乃电询江楚两督,其实在张一人。倘使南皮执祖宗家法,严词抗拒,则荣刚端庄之徒,自必恭然心折。立储之议不行,则拳祸自可不作,其所保全者不已大乎?乃南皮只知为保全利禄之私计,而社稷之安危,竟不暇顾,贸然允之,而溥俊公然拥大阿哥之位号矣。微刘忠诚抗疏力争,则废立之事早成,其贻祸之烈,更何堪设想也哉?贤不肖之相去,固如是其甚耶!
噫嘻!何天之不祚我国?比年以来,内政外交,困难极点。
朝廷方锐意于维新之治,而一切列枢桓,参部务者,大都贵胄亲王,耆年硕辅,其一二少年新进,又或血气优而声望浅,才具足而资格轻。求其学识长而资望重者,意惟张枢相一人,差足当之,而不谓其遽有因病出缺之惨事也。
张枢相参枢密也,为时亦无几耳。自世宗朝设立军机之制,国家大事,由枢臣安议,内阁反不与焉。其制以汉满人分任之,而握政权者,大率满人居其多数。迩年朝廷变法,首除满汉之见,非不以重人才,公天下为心乎?乃自当年袁项城退职以来,军机之缺,悬而未补,鹿相虽居首揆,而年老事烦,双耳重听,殊有顾此失彼之虞。所恃以任事权,系人望者,汉人中惟张相一人而已。奈之何天下慭遗,梁摧栋折,此记者所以又不能无忧者也。
且夫三代下之论相臣也,其设施视乎才,其根柢则视乎学。
彼顽固性成者,可无论矣,即有荦荦不可一世之概,与夫通权达变之能,苟学识未纯,则其所蕴为抱负,而见诸世者,必将窒碍而不可行。即行矣,或得乎此而失乎彼,或利于始而害于终,以之发挥事业,宏济艰难,窃恐操切之祸,甚于迁延,刚愎之忧,终于破坏,而无本之治之必不可以久也。三代以还,若汉之霍光、唐之李德裕、宋之寇准、明之张居正,相业彰彰在人耳目,而卒不满人意者,孰非不学无术,有以致此弊哉?
我中国当二十世纪之秋,群雄虎瞰,稍窥时局者,亦知非变政不足以图强。然而新理灌输,旧制糟粕,因革损益,折衷綦难。
朝内通才,大半粉饰张皇,相与附和立宪之名,而于政治上,民族上,所谓若者退化,若者有余,若者当取法他人,若者当保守故辙,皆不审其控纵驯御之原,徒以扰攘纷纭,为目前自救之举。呜呼!天之方蹶,毋然泄泄,论者徒归咎于无才之患,而不知诸人平素之所学,是古则非今,喜新则厌古。其抱持之宗旨既误,故虽盈庭聚讼,而亦等诸道旁之筑室也。张相之行事为人,海内自有公论,但观其驻节两广,移督两湖,理财兴学数大端,已为晚近疆臣所仅见。庚子之变,联络各省,保障东南,非胸有定识者而能为之乎?迩者立宪之事,期以九年,监国殷殷,以先帝之心为心,开诚布公,常资顾问。而张相每事酌中西之宜,防偏倚之害,徒以权非专属,似不克卒竟其功。
然求诸在廷诸臣,有如是之学有本原,而才有范围者,恐亦寥寥不数觏矣。乃当宪政预备之始,而先夺一不可少之人。噫嘻!此不惟张相之不幸,抑亦监国之不幸者欤?
抑记者更有感焉,中国兴学以来,每事皆张相主之,议者每以学务之废弛,咎办事之非人。然试平心论之,以今曰各省人民之程度,之人才,之心术,其果能负新学之责任否耶?吾恐自兹以往,放弃之弊,更甚于前。否则抑中扬西,变而愈厉,所谓保存国粹之主义,消归于无何有之乡也,此学务之可虑者也。
粤汉铁路,张相以全力争之,自粤省所用非人,演成怪剧。
朝廷思以大臣为镇慑,而张相又为铁路经手之人,故畀以督办大臣之命,盖将使剔除弊窦,俾路工早蒇也。今弊未绝而张相先亡,又当新易总董之时,设继任者稍欠精明,此后弊端,恐更有不堪设想者。窃幸记者之所言不中也,此铁路之可虑也。
呜呼!神州非旧,已伤世纪之陵夷;大厦难支,况痛老成之凋谢。所冀监国以知人之特识,俾继起之多才,庶几宪政修明,能终竟张相之遗志乎?
第六节张文襄之兴贤育才
辛丑回銮,国步曰艰,两宫宵旰焦劳,知非变法维新不足自强也。环顾疆吏之行新政最力者,莫若文襄。先于述职来京之便,奉命留都,订定学堂章程,继于丁巳七月,遂以协办大学士宣召入京,晋参枢机,管理学部事务。近曰朝廷之大规画,俱出公手。然公于此事,已由春华而进秋实,骎骎焉持保存国粹主义,为天下倡,举朝野所引领跂踵、喁喁属望者,文襄悉以镇定处之。用人则新旧杂糅,而以老成人为典型;设学则中西并贯,而以十三经为根柢。遇人之以祖制相诘难者,则曰:“唉,彼辈一班小竖子耳,遇人言东,则蓬蓬然随之而东;遇人言西,则泛泛然随之而西;今苟能用彼而就我也,庸何伤?”
以故近曰颁行诸新政,往往惧吾民之曰及于嚣张,而亟亟焉访求东西成法以防维之,阳示以采取,而阴施其钳制之术。新进之以宪政进质者,则曰:“东西各国宪法之精意,已悉具于四子六经中矣,特患吾人不知返求耳。”嗟嗟!公之所为先天下而开通风气者,大率类此。去岁十月,两宫先后宾天,薄海震惊。公独与诸大臣膺受顾命,不震不腾,奉摄政王监国,拥立今上,承嗣毅庙,兼祧景皇帝,植腹委裘,安如磐石。德宗之志事于以终,公之心志亦于是乎瘁矣。
综计公之生平,辛巳以前,是为德宗之黼黻升平时代,而公于其时,则为文学侍从之臣。辛巳至辛丑二十年间,是为德宗之殷忧启圣时代,琉球去,越南亡,高丽失,而台、澎、旅、大、胶、威诸地以割。骎至八国联军之役,神京沦陷,两宫蒙尘,大局之败坏,几几不可收拾。公则以其时扬历封疆,抚晋督粤,三督湖广,两权三江,御灾扞患,辑治军民,固赫赫乎一好疆臣也。迨乎辛丑以后,乃德宗立宪图强之时代,公乃参密幄,赞宪政,膺承顾命,辅弼新皇,则又俨然顾命臣矣。虽粤汉铁路力主借款,未免为高年之失德,然始终一节,翼赞景皇。缵绪有人,大星遽陨,论者至拟之鄂文端之于世宗,阿文成之于高宗云。
文襄生平,好延揽,喜汲引,孜孜求贤,如恐不及,慕甘泉阮文达之为人,所至以兴学育才为亟。其任督学时,立“经心书院”于武昌,建“尊经书院”于成都,刻《輶轩语》、《书目答问》以教士,造就人才,惟曰不足。迨任封疆,而志意益发抒矣。在广东则有“广雅书院”,在湖北则有“两湖书院”,兴学务虽经戊戌政变,矫诏毁学,而志不稍衰。迄庚申间而成效大着,一时士大夫之谈学务者,莫不以两湖三楚为开风气之先,而翕然奉之为准则焉。公复于其时忧世教之横流也,则殷然有《劝学篇》之作;忧大雅之陵替也,则毅然有“存古学堂”之设。懿欤铄哉!甘泉相国,愧斯宏玮矣。
第七节张文襄在鄂行政
文襄之为人也,性和易而不滞于物,其于贤达,则倾心结纳,萧曹规随。而与当代声势赫奕之妄人居,则又和而不流,浑然有古大臣之度。其抚晋也,继曾忠襄之后,步武名贤,曰孜孜求吏治不懈。三晋之舆论,靡不曰张之与曾,如骖之靳。
迄今数十年,流风余韵,犹在人间,道及公姓名,则莫不啧啧叹好巡抚不置。洎乎督粤,衡阳彭刚直时适督军岭峤,与鲍武慎、左文襄锐意主战,公乃承其意旨,同德一心,主持清议,而南皮之声誉,踔然起矣。其在鄂也,适值新宁刘忠诚统制三江,老成硕望,为海内所倚重,公独虚心晋接,三江两湖,指臂相联。戊己、庚辛之间,朝廷谋大政,决大议,两人辄联衔会复,抗疏力争,时时有以慑群小而回天听。庚子拳祸,扬子江流域,晏然无鸡犬之惊者,惟公及新宁之力是赖。又常以其间悉索敝赋,筐篚壶浆,以供行在之求,两宫鉴其忠贤,而公亦于是大用矣。至若丁丑之应召入京也,则实与项城袁尚书偕。
项城气焰熏灼,好用事,喜自负其才。公则翛然物外,时至琉璃厂搜购旧书以避之,而于朝端时局,则一不过问。迨项城被谴,而公乃端忠尽能,以与诸枢臣偕,一时朝列,莫不钦公之量,而嗤袁之妄也。呜呼!此虽小节,然苟有则而行之者,迨亦所谓于近世诸臣中,开风气之显贿矣。
要之,公实中国近代之伟人,亦德宗朝所不可少之人物也。
若斤斤取以与二十世纪世界诸伟人比,则公既未尝沉潜新学,所猎取者,不过东西之鳞爪耳;所稗贩者,不过得自东西留学生耳。一代之伟人,虽足以造一代之时势,然必执东西洋渺不相涉之名贤,刻以相绳,殊失平情论事之旨,与夫当世论公之功德,知文襄之长而不知文襄之短者,庸有异乎?
南皮相国,以卓识干才,闻于天下。当总督湖广之时,其所行之新政,不特为中国人所注意,即世界各国,咸仰其声望,视为维新之领袖。当时南皮之势力,由武昌以达扬子江流域,靡不遍及。拳匪一役,南皮所处之地位,不啻为南方各省之总统,南方各要省之得庆无事,中国之不遭糜烂,皆公一人之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