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听了这句话,不觉都怔住了。孙行者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会,猛然想着一个人来,曰:“有了,有了,我的那个师弟猪八戒,近来被下界时报馆的一个‘冷血’,搬弄到日本留学去了,此时已有一年光晕,外国话想是精通的了。待老孙去寻了他来。”说罢,一个筋斗云,到了日本,横滨、神户、东京都寻遍了,却只不见。没奈何到同乡会里打听,才知道被月月小说社的一个“大陆”,掇弄得他跟姜太公到罗刹国封神去了。
孙行者想了一想曰:“老孙自从花果山出世之后,大闹天宫,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那一处没有走到,只知牛魔王的老婆红孩儿的母亲叫罗刹女,却不听得有甚罗刹国。”
一个留学生曰:“你一定要寻他,我知道他的去处。昨无我接着他的信,他现在广东。”
孙行者听得,谢了留学生,一个筋斗,翻到广东,在一处地方落下。只见路旁一所高大房子,门外拥了许多人,都想挤到房子里去,却只挤不进。房子里面一片声,喊:“打!打!打!”一会儿,山崩海倒般拥出了许多人,一个个都是头破血流的。孙行者不知何故,摇身一变,变做个麻雀儿,飞了进去,站在房檐上观看。只见许多人在里面厮打,一片声嚷,也听不出他说些什么。忽见人丛中有一个人嚷曰:“从多数决议,乃是文明办法,动不动就打,岂不是野蛮手段。野蛮到如此,坯望预备立宪呢!”
行者看时,正是猪八戒,不觉喜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摇身一变,变了个麻苍蝇儿,飞到猪八戒的耳朵边上,叫曰:“八戒呀!久别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呆子猛听得这话,大惊,急回头一看,这一回头的势猛,那一张莲蓬嘴碰在旁边一个人脸上,把他所戴的金丝眼镜碰了下来。那人大怒,急欲理论,回头一看,见了八戒那副嘴脸,不觉转怒为惊,大叫一声:“暧呀!不好了!妖怪出现了!”
八戒正被人挤得不耐烦,便索性把那蒲扇耳朵扇动起来。他旁边的人,吓的没有一个不大呼小叫,一哄避开,犹如墙摧壁倒般,登时让出一个大圈。行者又在他耳边曰:“八戒,快走!我有话问你。”
八戒曰:“你这猴头,又弄什么玄虚,寻我到这里来?”
行者恨曰:“还不快走,要等打孤拐呢?”
八戒闻言,忙向外去。这屋子里的人,本来挤满了,此时惊觉了八戒貌丑,得见他到之处,莫不争先走避,让出一条大路来。八戒乐得大摇大摆,出了大门,自言自语曰:“这猴头来寻我,断乎没有好事,不知可是又取什么经。须知老猪此时,受了文明教育,再也不干那个勾当了。”行者听得,忍不住现了本相,曰:“你这夯货,为什么只管猴头猴头的骂我?”
八戒慌曰:“哥呀,我不敢骂,端的你寻我做什么?”
行者曰:“话长呢,找一个僻静的去处,我与你谈。”
八戒曰:“广东是第一个繁华之地,那里有什么僻静去处?”
行者携了八戒手,纵起云头,落在一个山顶之上,曰:“这可僻静了。我且问你,你方才在那里,是个什么所在?为什么那一班人只管嚷打?”
八戒曰:“议事呢!粤汉铁路本来被外人占去了,中国人争了回来自办。广东人齐了股份,自办广东一路,股东在那里争权,什么私举总办咧、股东查帐咧,团体会咧、商办咧、官办咧!闹得一团糟,今天索性打起来了。你端的找我什么事?”
行者曰:“你可知道立宪是什么东西?”
八戒曰:“咦!怎么你也谈起立宪来了?这‘立宪’两个字,是我辈新党的口头禅,借此博个名誉的。”
行者曰:“怎么是口头禅,此刻玉帝要立宪呢!”
八戒跳起来曰:“真的么?”
行者曰:“怎的不真,因为不懂得,派了老孙和几个人到外国去考查。”
八戒曰:“派的是谁?”
行者一一告知。
八戒曰:“别人也罢了,这戴宗是个强盗,如何派起他来?”
行者曰:“夯货,你懂什么?你看现在世上的官,那一个不是强盔,只怕比强盗还狠呢!怎么天上强盗,就做不得钦差?”
八戒曰:“不错,不错,他虽是强盗,等到了外国,见了外国人,他就骨软身酥,不敢动弹了。但是玉皇派你到外国,你为甚反跑到中国来?”
行者曰:“此刻万事皆已齐备,只是不懂外国话,不识外国字,缺少一个传话的。我闻得你在日本留学,想已学会了,所以特来寻你。但是我闻得你跟姜子牙封神,不知可有工夫去?”
八戒跳起来曰:“妙呀!文明到天上去了!这输进文明到天上,我可是个头功了。将来铜像巍巍,高矗云表,好等后人崇拜老猪也。我去,我去。”
行者曰:“你须先发付了姜子牙。”
八戒曰:“要走就走,发付什么?”
行者曰:“这不变了有始无终么?”
八戒曰:“什么有始无终!这等举动,是我们留学生的惯技,而且必要如此,方显得我们能者多劳,价值更高了。”
行者曰:“如此就走罢!”说罢,一个筋斗,早到了天上。
八戒也纵起云头,跟了上去。会齐一众,同到通明殿请训起程。行者又奏明调派猪八戒做翻译官,玉帝准奏。诸人辞出。
八戒问行者曰:“你们都走得快,我怕追不及呢!”
那吒曰:“不要紧,你只附在我的风火轮上便了。”
八戒闻言,果然附在后面,径出西天门。到得西天门时,早有一班天神,在那里等着送行,大众未免停止法驾,一一握手话别。等诸神回去,却又起行。孙行者一个筋斗早翻起来,列子御风亦起,雷公却是坐了车子,阿香在后推着,如飞而去;那吨带了八戒,踏起风火轮,戴宗拴上甲马,紧紧跟随。不料那玉兔早把龟蛋壳盛了那七返火丹放在路上,那吒的风火轮,恰恰在蛋壳上碾过,就平地上炸裂起来,轰的一声,犹如响了个霹雳。那吒吃一惊,腾空而起,他手脚灵便,不曾受伤,却把一个猪八戒掼下地来,莲蓬嘴上着了一点火星儿,便捧着嘴嚷痛。戴宗紧紧跟在后头,赶上了一个着,也炸伤了面部。行者在前,听见声晌,回头一看,只见猪、戴两个躺在地下,那吒升在空中,急约了雷公、列子,回来查看。
八戒捧着嘴嚷曰:“是那个放炸弹?”
行者曰:“你还馋嘴,要吃炸鸽蛋呢!”
八戒曰:“你们腐败守旧党,不开眼界。我说是炸弹,这是外国发明的一种文明利器,怎么弄到这里来?我闻得申公豹那厮,提倡革命,莫非是他干的勾当!”
八戒说时,那守西天门的增长天王,及殷、朱、陶、许四大灵官,都已赶来查问,听得八戒此言,飞奏玉帝,请旨悬赏缉拿革命党首领申公豹。
戴宗哼曰:“且莫乱谈,赶紧医好伤痕好去。”
八戒曰:“我痛得厉害,走不动呢!”
一会儿,玉帝派了医灵大帝来,用些神丹,登时变好了。
于是六人仍前起行。走了三日三夜,到了外国天堂,看见一座六七十层高的房子。八戒认得外国字,一看,曰:“这是礼拜堂,我们进去看看。”便到门口打听,知道耶稣住在这里,不觉喜曰:“耶稣是外国教主,我们请教他去。”
于是引着五人,走到堂里,访问耶稣在那里。一个外国人对曰:“在第二十八层楼上,你要见他,跟我来。”于是八戒带了五人,跟着到一间房里。这人掇过六把椅子,请他们坐下,把手在墙边上不知怎样拨弄一拨弄,但听得骨碌骨碌碌响个不住。各人都觉得摇动起来。
戴宗慌曰:“这是什么事?”
八戒笑曰:“你们真是鼠目寸光,连升高机器都不懂。”
各人果然觉得渐升渐高,不一会,到了第二十八层,机器停住,八戒起来,恰好遇见一个细崽,八戒问他:“耶酥在那里?”细崽向一个门上指指,八戒走过去叩了两下门。行者在旁边,听得里面说一声“咳门”。八戒推门进去,五人也跟着。只见房垦面摆着一张斜坡桌面的桌子,桌子旁边坐了一个白发外国人,墙脚下摆了几把椅子,看见众人进来,也不起立。八戒除下帽子,向那外国人拉手,叽咕了几句话,又一面叽咕着对五人一个个指点,那外国人方才立起来,向五个人逐一拉手。八戒又同他叽咕了好一会,便起身带着五人出来,仍到升高机器处落下,出了大门。
行者曰:“你同他谈了些什么?”
八戒曰:“走错了门也。我问他立宪政体,他说他是宗教家,不是政治家。我问他政治家在那里,他说他一心信奉上帝,他事绝不过问,所以不知。”
于是六人又向前走,走过一处藏书楼,八戒照前带了五人进去,见了一个外国人,访问如前,问答了一回出来,嘴里嚷着说;“晦气!晦气!”
那吒曰:“怎样晦气?”
八戒曰:“这个人名叫苏格拉底,我问他时,他说他是个哲学家,不是政治家。我看在天堂上访不出,还是到下界去吧。”
行者曰:“到下界去也好。”
八戒曰:“到下界必要变一变方好,若照你们这等装扮,外国人见了,要当你们拳匪呢。”
行者曰:“变什么?”
八戒曰:“我变一个你们做样。”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外国人。
行者曰:“这个容易。”摇身一变,也变了。
那吒、雷公也变了,只有列御寇、戴宗不会变。行者在他二人身上,吹一口仙气,叫“变”,也变了。于是六人各驾风云,径向欧洲落下。
八戒曰:“我们此来,只能暗访,不能明查;若要明查,必要有了国书,方才可以见得外国皇帝呢。”于是带了一行人,先寻个客寓住下。
可怜五个钦差,不通言事,犹如哑子一般,只任从八戒一人播弄。八戒也时常带他们出去旅行,遇事指点,又到海边上看看外国兵船。外国操兵时,又带着去看看洋操。他又结交了个久于外国的中国商家,这商家有熟识的厂家,八戒央及带他们去看看机器制造。鬼混了几个月。一日,八戒又同着五人到那中国商家家里去坐,只见座上先有一人。一般的西装打扮,孙行者金睛火眼,先认得了他,暗暗拉了八戒一把,走向旁边曰:“你认得这个人么?”
八戒曰:“初会,初会。姓名还不知呢?”
行者曰:“他道行浅,看不出我们,他须瞒不得老孙。”
八戒曰:“他到底是谁?”
行者曰:“他是《三国演义》上魅死孙策的于吉。”
八戒曰:“待我问他去。”
便回转来问此人:“贵姓?”
此人答曰:“姓于。”
又问:“台甫?”
答曰:“不凶。”
八戒曰:“不凶则吉矣。”
行者问曰:“不知不翁在此执甚业?”
不凶曰:“游历至此,并不执业。”
八戒暗想,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待我试探试探他。因问曰:“有一位申公豹,想是相识。”
不凶大惊曰:“阁下何以知道此人真名姓?他自从离了本国,到外国之后,已经改了姓钟,阁下想是同党。”
八戒曰:“不、不,闻名而已。”
不凶曰:“何不入党?”
八戒曰:“入党也要看看时势。”
不凶大笑曰:“看什么时势,看机会罢了!今日革命党有机会可以赚钱,我便高谈革命;明日立宪党有机会可以做官,我便高谈立宪。你不看看现在舞蹈扬尘、山呼万岁的班中,很有几个谈过革命的呢!还有那革命党当中,也有几个能把立宪党的内容和盘托出的,你想他从前是什么党来?”
八戒曰:“我说时势,也就是这个意思。”
不凶曰:“那两个党魁领袖,他们不能改变面目,如我辈正好自由呢!”
八戒笑曰:“信教自由之外,又多了一个入党自由了,世界愈进愈文明了。”
那吒听得不耐烦,曰:“我们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