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碎苏秦股,寻完祖茔萤。
书声连日夜,难满腹中空。
到科举的时候,起程送路费,州官又待他比众倍增。那些通学都笑瞎乌珠州官,施恩于无用之地,小陈便尽肚皮也满不得七篇文字。不期头场,他学那街坊上唱的曲挪来凑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讲章唱本一齐写上,竟涂满了。二场,是教学的冬至贺节,训蒙时宝极观王道士曾央他写章奏,他也曾记得几句,也拿来凑上。到三场的策,无非陶他真本学问。同学的人,看贡院墙上,见他头场平安,自称奇异。及到二场,却又没事。大家莫不骇然道:“想必是贴堂子,可霎作怪!”
南场大座师有个莫逆之交,平日极诙谐谑浪,无所不至。这时此人在江阴作县,取来作同考,两个人一见欢然。誊录弥封后,此卷分入江阴县房内。先取六卷,大座师都无更易,尚少一本卷。正在番阅之时,忽见此卷,拍案笑倒,道:“天下有这等秀才,又有这瞎眼的学院许他科举。说他个文章平俗,也还是话;说他个大清客,还是文章;怎么那市井上的歌谣曲儿都写出来?”再看二场,便大笑道:“这人博通三教了,怎么把颂圣处写个‘名高金阙,望重玉虚’,伏愿处又写个‘普渡迷津,弘开觉路?’”不见雕龙绣虎,却是兔园笑府。
看五策,说选将,便写上要战,须得大将如二十八宿闹昆阳,自然马到成功;说要守,须得大将如杨家府镇三关,自然太平天下。到了公是的策,便道人人有天理,个个有良心。古诗云: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到了理财的策,说上积少成多,一县积得三钱五钱,百县便有个三十五十。至于水利策,又说池荡税少,田土税多,若将不滩渚尽行耕种,兜填作平田,其利岂不大哉。到了备倭策,又写上些沿海广筑高墙,要路多畜疯犬。江阴县看了笑,笑了看,叫门子快取酒来。于是斟上酒,一连赏了十数杯,道:“此真绝世奇文,还当与大主考共赏之。”也不用笔去涂抹,他只把那可笑处,浓浓的蓝朱密圈,加了细批,后又加总批道:此卷博通三教,洞愁九流。洪炉炽映,铅锡皆福药笼翕张,溲溺毕集。下里巴人读之,人人鼓掌。不意天壤间,有此异才高荐。
次早带到堂上,要与大主考同看,做一场笑话。方作了揖,江阴县从袖中取出此卷待要送上,只见门子送茶失手,将大座泼了一身,一领青莲色绉纱道袍泼得透湿。大座师大怒,忽抬头一见江阴县手中拿着一本卷子,道一定是一本好卷,连忙接过来。江阴县道:“求老大人细阅。”大座师卷子展将开来,不看上面文字,只看上面圈点是密圈了的,加上墨笔读圈,每篇又加上顶圈。知县又道:“求老大人细阅。”大座师说道:“好,兄的眼力尽高,学生眼力也不差。”知县才待再要开口,他已经展过,各房里又送了些卷子过来。知县只得听他,回房来好生不得安宁。又去选了一卷醇正文字,细加圈评,上堂去换那卷道:“前日知县送来卷子,内多不雅,求老大人再将此卷,比并取中。”大座师懒看,道:“那本卷子就好,这卷子留作副榜罢。”知县才待要说出是作耍笑的,他又说是好,目力不差,众人岂不笑他?只得又道:“知县想得实有不安。”大座师道:“好,不须再更。”知县又想道:“莫不是他有甚么关节,故此坚执不换么?只是要磨勘,可怎样好?拼得费几个书帕,送到礼部礼科,掩过去罢。”到揭晓日,填了一百第二名中的。正是: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此时科举的大半都回,也有一半在彼游秦淮,看雨花台、燕子矶、栖霞、牛首,挟妓玩耍。陈都宪虽不能如此,也还随着同学几个拿稳中的,在南京候榜。这夜众人寻了两个妓,饮通宵。陈都宪初出儿,也有一二分想中,却自心之明,也八九分料不稳,先吃几杯,醉了睡觉。到五鼓,众人将他房门大擂,陈都宪只得披衣起来,开了门,众人哄然一笑,道:“小陈也要想中?”说的陈都宪一个没趣,又去睡了。到钟鸣的时候,果然外面有人打门入来。众人争说名字,都不是,及至拿出条子来看,正是众人轻薄他不通的那个陈都宪,,拿住了写票,要花红。众人都暗地里笑他道:“想是人他火。纵主司的眼瞎,瞎的也不至于如此。”有不信的去看,果然是名字高揭。众人一齐不平道:“反了反了!真是场中不论文了。”有的道:“我们渺视他,不曾看他文字,或者有些奇异处,也未可知。”这些拿的中的,都个个扫兴而回。独那不通的陈都宪,偏扬扬得意,自在洋洋的,随着一些同榜中的举人,赴鹿鸣宴,插花饮酒去了。
高价玉空磨,点点青衫泪湿多。
归向江东无面目,多才蹇命奈之何!
榜上有了名,不怕不是个举人,自参主司,会同年,一礼行呈。喜杀个赵知州,道他赏鉴不错。通县虽笑他不该,也除不了他的名字去。到见房师,房师说:“贤契怎这样杂学?高卷子还仔细改一改,朱卷还斟酌,莫轻易刻。”房师去见大座师,道:“第七卷原是将来发一笑的,怎么老大人坚意中他?”大座师取过朱卷来看,果然不是文字,却也懊悔无极,道:“我只是深信乡兄,不料如此。乡兄若要作笑,不该圈他,不该出上批语,总是鬼神所主,如今倒管他磨勘不成?须得照顾照顾,彼此功名所系要紧。”
陈都宪归家,少不得亲友来作贺。赵知州道:“他是高品,不肯来关说的。”只拣大分上送了去。江并富庶,人出他两三事,也擢千余金。到了江阴,座师相待,也只平常。料他的后来功名有限,不过一举人官而已。赵知州朝觐,挈了他同行到京,各人觅了下处。大凡秀才中举,韭菜肚肠变作酒肉囊袋,心粗气福平日这些旧本领不消去勾了,还有新鲜时巧添得来。他却是这些庸谈俗话,洗刷不去的,都依然还在。因亲友请去吃酒看戏,又添出了一种传奇的学问。亏得座师大力,磨勘不倒,停科降黜,还得安然进常及至进得场内,出下一些题目来,又似叫花子打番篮儿的一样,一齐都奔将出来了,又甚是满意。
不顾他人眼底,且自尽我胸中。
开出酒肉帐簿,臭似大蒜生葱。
天下偏有这些凑巧的事,一位工部都掌科,是山西人,人都笑他是个不通的榜上头一名。侥幸得了科第,人偏胡芦他,又因门第,得了个翰林院庶吉士。教习背书,准准连累办吏受责;馆课作文,准准煞尾上头一名,因此所以弄作个才堪风宪,入了垣。常说道:“天下的人,难道只有我不通?定然还有不通的,与我作个对手。”这一次轮该分房,别个进去选的是上卷,他进去先要选下卷。看过了十八九,都是胜似他的。遂叹息道:“天下这等多才!”忽然看到陈都宪的卷子,大笑道:“妙妙妙,有了替身了。若论起我当日的试卷,还公然胜他几分。这卷子若取出去,人定笑他,不笑我了。”把他三场卷子,做蓝朱不着,浓浓的圈上些,扯过预备的批语本子,不管与文章合不合,只管密密的批去。极俗的所在,倒批上个标新领异;极平淡的去处,倒批上个见解不凡;极枯拙的去处,倒批上个光彩陆离、丰神掩映。后场又批道:“学问渊博,时良筹。”都是空疏之语。
涂时铜粉皆佳丽,抹上丹青足画图。
谁舍骊黄寻骏骨,得来鱼目胜明珠。
上堂,大主考道不好,他偏说好;大主考不肯中,他偏要中。他原恃垣中的声势,又是山西人,出名尚气的。大主考也混帐填他后边。虽然低杀,倒也是个进士了。大主考还只道这都谏一万头落簏,却不各他这样就里。及至殿试,亏他训蒙时写得一笔姜立纲,卷子上到也齐整,得中了二甲进士。坊间刻个陈进士的联捷稿,苦没人买。若是买去,还要贴他百十个止恶心的杨梅干,讨些朱墨涂抹做蜡烛帐。
在京及到家,自有一般势利的厚礼来拜门生。他却昧了心,公然谈论起文来。道文章的法脉,定当如何如何,如学生稿中某一篇主意,人也想不到;某一篇局法,人也做不来;某一篇某几句,人也不敢说。总之,“只要多读书,多作文,举人、进士,垂手可得,不要看难了。”这些人在面前打躬道:“是,是。”有那略知分晓的,在背后为他缩颈吐舌道:“有这样不怕脸红的!”假满到京,选个刑部主事,还将这稿去送人,这也只当送他糊破壁、抱酒坛罢了。刑部不过出些审语,这也没人嫌他俗,尽支撑得过。又因外边笑他文字,他道:“人说我不会做文字,我偏要看文字。”遂即经营,寻一个大大的分上,做了会试小考。
人苦不知足,乔陇又望蜀。
持将朦胧眼,怎辨荆山玉。
分了房,便摸拳擦掌去看文字。将文拿到手里,一句也念不断,道:“如今文字这样奇了,竟没有我当日的文章上那话头!”那样规搁了一日,要装个病,央人代看罢,又怕惹人笑话,上边又催着要卷子。他道:“我有个道理,我当日中,原是靠天,如今也还求天罢。”他在自己房中设了香案,点了香烛,将卷子一束束排在案上。着了吉服,对着上天,志志诚诚拜了四拜,跪着道:“陈某侥幸分房,为国求贤,要得一辈忠良之人,不敢出自己裁,敢求神明作助。其中若有命该得甲的字、文章可以中的,愿我手抽得,即便拿去呈堂,不敢妨贤而病国。”于是随手抽了三十卷。先抽的就是首卷,以抽之前后为次第。撤了香案,要去批圈卷子,又恐怕差了句读,做错注脚。怎么样?少不的连篇圈去,加上些不相合的批语,待大座师自去看罢。晴奇得紧,内中果然就有几本好卷子。大座师就中拔出一卷,做了首卷,留下十卷,其余发出去另换。他就坚执对道:“房中再没有佳的,止有这二十卷。”又怕人看见他中这些不曾看的卷子,都于“乎”、“哉”、“也”、“矣”上点上几个点,也不论好歹处,直上两直。大座师见他换不出来,也只得又用他十四卷。其余六卷去不得的,填了个副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