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勾凤求凰,反跌个狗吃疴。
孺人在房中,听得房门外似山倒的样,响了一声。忙走出来看,却是公子倒在地下,云仙恼恼的在前面走。公子见孺人,勉强挣起,挪着屁股道:“滑!”孺人道:“他的手滑,你哄又哄不得,强又强不来,收了心罢。看他光景,大约恼了。”公子这一跌,反跌得颠撅发,道:“我不得不狠做了。”赶到房中,取了些物件,去叫方兴。
方兴正在房中,听云仙述公子屡次无理,忽然听得公子叫,只得出来看。公子板着脸道:“方兴,你妻子用多少钱讨的?”方兴道:“是自己用二十多两银子讨的。”公子道:“这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酒器,还你个一本一利。我不嫌他败叶残花,你另讨一个,把云仙让与我罢。”方兴道:“不知他意下如何?”公子道:“他中千肯万肯,要你答应了,送到我房里来。你休要作难。你原是我的家人,轻则赶你出门,重则装你些罪过,送到官,一顿板子监死你,这妇人不怕不是我的。我还在有天理、有人心上做事。我在这房中专等,你快去打发他进来。”说了,自进去了。
芙蕖碧波中,开花两相倚。
怪他风雨横,分飞落秋水。
方兴也回到房中,把银子放在桌上,道:“天下有这样事,前边还是暗做,如今竟要明夺。”云仙道:“怎么说?”方兴道:“小主人把这银子、酒器给了我,叫我另娶妻室,要你随了他去。你若是不依,道我原是他家人,轻则逐我出去,重则装我些罪过,送了官,监死我,不怕你不归了他。”云仙道:“不然,这主的银子,也装得罪过了。你的意下如何?”方兴道:“你是我的结发夫妻,怎忍的叫他夺了去?”一伸手去壁上拿挂的刀,道:“我去与他拼命。”云仙一把扯住道:“痴子,命没了,争我做什么?”方兴道:“你不是他讨的,不是他家人,和你去罢。”云仙道:“咱逃走了,这便是罪过。他奈何不得我,须奈何得你。这一结还得我去解罢。”方兴道:“你还是舍了我去吗?”云仙道:“也未必舍你,你只要顺着我。”方兴道:“你不舍我,终不然一马两鞍?”云仙道:“也断然没有这样事情。你只管依从着我,我只管随了他的主意去,自有道理。”方兴道:“也罢。”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里边小妹捧出一件紫丝绸袄,银红线绒衬一条白洒线裙,道:“送来与二孺人装新的。”方兴看了,两眼火发道:“我也不讨了,出家去罢。”云仙道:“你要出家,我还与你双修。”这些混话,方兴也拿不着云仙的主意,只是气的跌脚捶胸。云仙自去开箱,倒笼装束。天色已晚,里边着人连连催促,他便穿了装新的衣服。方兴一把手捏住道:“姐姐,你竟去了吗?”云仙道:“不去待怎生?”方兴两泪交流,牵衣握手,要想聚一聚别。里边妇女又来得多,下不的手。云仙又对方兴说:“我去了,你且在这房中坐地,等着我罢。”这一干妇人簇拥着他,竟洋洋而去。
点点青宵更漏长,玉环新进舞衣裳。
管弦咿哑西宫乐,寂寞残灯照寿王。
孺人见云仙也是个崛强人,今日曲从,怕他相见害羞,令:“送进房去,明日相见罢。”一进这房,那些妇人暗地里指手画脚道:“向来是我们一辈人,如今却又做小主母了,是个快活的,有福分。但只是叫方兴是丈夫,还是家人?”小妹道:“如今他也不害我做替身,不跌他了。”
方公子一见云仙进房,事已十分成了。于是先到孺人房中安慰温存一番,然后进房。走到跟前,一把搂住云仙,吃合杯酒,被云仙一掀,把一领斩新藕合花绸道袍,泼了一身。方公子抖了一抖,道:“二孺人,你既来之,则安之,怎么这等?”自己要搓挪他,又怕这些人看见,不像模样。他便把这些妇女推着道:“去,去,去!”出房门关了。这些人都伏在房外听他张他。公子见没了人,便捱身过去,道:“二孺人,你试一试,我比那方兴的大似风月,骨气高多着呢!”只见云仙便去解装新衣,公子见了,欢喜之极,道:“正是,我们快睡罢。”那云仙把这两件衣服脱焉,往地上一撩。倒剔双眉,大眸星眼,飕的一声,从膝裤里抽出一把解手刀儿,手指公子,大喝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狂徒!我自辽东一路上保护你回来,不但钱财不失,还全了你的性命。我好端端的夫妻,你怎么生拆我的,倚着势力强要占我?你也看看我可能好惹的吗?一马一鞍,怎么逼我为妾?你那银子、酒器,全是要设局害我丈夫的。常言道,先下手者为强。且先砍了你这个驴头,然后再刳腹取心,以泄我恨!”话还不曾说完,方公子早已钻在床底下了,道:“二孺人,饶了我的狗命罢,我再不敢起这样狗心了。”云仙又把刀子敲着道:“谁是你的二孺人?快快出来受死!若不出来,我把刀子搠你百十个窟窿。”这方公子在床底下大声叫道:“云仙姐,我在这里给你磕响头,你大放慈悲,可怜可怜,饶了我罢。”
方图琴瑟调,忽见干戈起。
枕席有危机,少年富戒此。
一发动时,外边妇女听见,飞的一样去报儒人,说:“孺人,不好了,云仙姐杀公子了!”孺人听见,面如土色,两步并做一步赶来,道:“做出来,不听我!”到房前,却听得公子在床底下求饶,孺人道:“快开门,还未曾杀哩!”众人打房门,似擂鼓的一样。孺人着力喊道:“云仙姐,看我的分上,饶了他罢。”又叫两个有力的妇人,推倒房门。灯光之下,见云仙姐手拿着明晃晃的一把刀子叫骂;“那个敢近前来!”只有孺人没奈何,走向前道:“云仙姐,千不是,是他的不是。如今已晓得你的贞节,你的手段了。只求今日恕他这一次,以后若再有差错,再不要饶他。”去床下扯公子道:“你出来,陪云仙姐个理。”越往外扯越缩了进去,道:“孺人,你便替我磕两个头。以后我若再要无礼,一百个头任他砍。口取笑,我就生锁喉风;手取笑,我手上生七八个大疔疮。要说谎,天诛地灭。”孺人道:“云仙姐,看他说的这样极咒,恕他这一次罢。”云仙道:“人虽有贵贱,一夫一妇,自古如此。我当日尽心保护他回家来,我不望报,怎么反来要污我的身体,拆我的夫妻?他怀心太也无良。如今孺人说了,我也不计较他。但只是今日这一番,他必怀恨要图害我,我也住不的了。这须夫人作主,容我夫妇远去,访道修真。”孺人道:“他也是个无才之人,日里虽是这样说,其实不能害人。云仙既要这样,我就将方兴的身契交付于你。若肯在此,黄山有一个小庄,极其幽净,尽可修行。逐月的道粮,我愿供给。你若要往远处去,我自厚赠些盘缠。”这孺人随即取了方兴当日的文书,交付于云仙,又道几个妇人,送云仙出去回房。
倏而金刚努目,倏而菩萨低眉。
降伏贪淫八怪,翻然独证菩提。
方兴冷坐房中,听得里面喊嚷,觉得跷蹊,不敢轻易出门。忽听叩门,开了看时,却是云仙。方兴满心欢喜,道:“你如何得来?”云仙道:“他如何留得我住?这厮被我要杀,他躲在床下,孺人再三苦劝,饶了。还你的身契,听我二人出家。我适才许你同去不差!”方兴道:“方才言语,再想不出你却有这个主意,这个本事。但只是你要杀他,你却又不肯令我去杀他,又是个什么缘故?这却不解。”云仙道:“痴人!人可杀得的吗?但我有放有收,你是一勇之夫,必然做出事来了。故此不可。如今只索就行。”遂把身契递与了方兴。方兴见果是身契,喜不自胜。
飘飘行云,翩翩飞鹤。
翱翔碧空,不受羁束。
这里边方公子在床底下,听见说云仙去了,方敢扒将出来,浑身上下,真是一个灰狗。呆瞪瞪的问道:“果然去了?这才是个真正贞烈女子。我实在不识得他,所以如此,令人追悔莫及。”孺人道:“这个贞烈女子给你做个二孺人,也不枉了。”公子道:“罢,孺人,不要碎刀来剐我。”孺人道:“我这膝裤里可没有刀子。”搀搀扶扶,把方公子送回房中。
次日,方兴果然邀进这银两、酒器,就要拜辞起身。公子与孺人苦苦相留,定要他再住三日,又给他办了道衣。到了第三日,公子于是备了斋饭,以客礼相待,送他出门。公子又取房中四十金银子赠他。方兴固辞道:“云水之人,实实无所用此。”后来不得已,收了几两散碎银子,拜别公子、孺人,与云仙夫妇出门而去。
朝餐涧水寒,暮宿青山冷。
持此铁石心,玄都自堪证。
歇后两年,方参将从东征后回家来。方勤到了老曲家里,老曲此时已经死去两个多月。曲从规尚在,与他正在那里叙谈,忽然见两个云水道人,从外面进来,扶棺大哭。曲从规还不知是谁,及至走近前来一看,却是妹夫、妹子。方勤因此也上前去,问他家的消息。方兴说:“俺如今辞了公子,出门已经二年有余。那年离家的时候,家下俱各平安无事。”方勤又追问道:“你二人想必还在此处双修?”云仙从旁道:“这个所在如何住的?我观此地,二十年之后,还要血肉交流,胡尘蔽野,连我哥哥也当早早入关,我如何在此住得?此言切记,不可忘了。我只因老父去世,故今日特来一哭,不久即往海上去矣。”云仙又对方勤说道:“我在家时,承大娘的看顾,我无以报答他。他不久就有产厄,我有药一丸,烦你速速寄去,临时服之,可以免了此难。”方勤接了药,又问道:“嫂子几时起程?”云仙道:“我也不能久居于此,待明日我就去了。”次日早晨,云仙夫妇即速别了哥嫂,竟往海上去矣。及至方勤来送时,曲从规道:“他夫妇早已行了。”方勤从此也就回家。果然回家时,大娘分娩艰难,堪堪与死为邻。方勤遂将云仙的药取出来与大娘服之,委实无恙。原来此药真是灵丹,还托在小孩儿手出来,合家遂钦重如神明一般。二十年之后,辽阳果然就有奴儿哈赤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