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郡恩重,职守清,审机明。立剖奇冤鉴似冰,鬼神惊。
昔日幸亏一遇,今朝方得重生。无意相逢尝患难,巧天成。右调《春光好》
话说元正文当日中了探花,每日在翰林院纂修史册,待漏随朝,颇为人望。圣上见他有守正不阿之意,钦点了浙江巡按,驰驿到任。一路上好不风光,行了多日,到了浙江地方,大小官员皆来迎接。杭州乃浙江省城,元正文下马便到杭城,上了察院,将文书逐一检阅。悬了一面虎头牌,先审三起。第一起,乃谋杀夫命事。第二起,乃奸拐处女事。第三起,乃鸡奸致死男命事。这第三起,便是田月生一案。上二起却不是《金兰筏》中之事,如今要见元正文审断之明,只得把上二起事逐一叙来。
那第一起谋杀夫命事,是钱塘县中一个生意人,姓裴名璧,因自己本钱短少,合了一个伙计,姓贾名仁谷,各出百金资本,贩买丝货,惯走山东去卖,历了五年,相安无事。一日,两人同买了货,一齐出去了半年,回来先到贾仁谷家中。时值天雨昏黑,裴璧道:“贾伙计,天下雨了,我把行李放在你家,明日来取。”贾仁谷道:“使得。”遂把他行李取进房去。裴璧只拿一个包袱,相辞回家。
再说裴璧的妻子段氏,年方二十八岁,风情甚盛,因裴璧贩丝生意南去北来,未免出外日多,居家日少,这段氏杨花水性,私自勾搭了一个汉子,朝去暮来,旁人都不知道。这日大雨,段氏与那汉子早早闭门,上床行乐,不期正在亲爱之时,裴璧回家敲门,段氏只得起来问道:“是那个?”裴璧道:“娘子,是我回来了。”段氏听得是亲夫回来,忙回到房中,将奸夫藏在床下,方出来开门。裴璧进来,把包袱放下,问道:“娘子,为甚么听得是我声音,倒回房中去,方才转身来开门?”段氏道:“因房中黑暗,我进来掌了灯,才出来开门。”看官们记着,但凡妇人家,第一是德,第二是色。何以为德?端庄贞静,轻易不肯开口,就是开口,说话必定老老实实,从从容容,自有一种幽闲态度。若是嘴灵舌辩,指东话西,妆台边教训,被窠里告状,把丈夫捻在掌心里,随他调度,任你千般能干,到底不是好妇人。所以段氏分明是藏奸夫担搁了时候,今见亲夫问起,却只随口说是掌灯,何等灵变。当下裴璧听见说是掌灯,也就不疑了,但段氏意中记挂床下奸夫,反把亲夫当作厌物,也不闲谈,也不叙话,裴璧见他冷冷落落,也就睡了。段氏暗想他久阔重逢,必要纠缠云雨,谁知裴璧因路上辛苦,上床未久,便自酣呼大睡。段氏见丈夫睡着,轻轻下床,寻了利刀拿着,从床下招奸夫出来,大家动手,登时把裴璧杀死,抬到天井花台里埋下,淫夫奸夫依旧上床快活。
次日,贾仁谷等了一日,不见裴璧去取行李,因走来问道:“裴大哥可在家么?”段氏道:“贾二叔,你回来了,他同你出去半年,且不曾回来。”贾仁谷道:“昨晚回来,因天下雨,他把行李放在我家,只拿一个包袱回来,怎说不曾回来?”段氏道:“你说话跷蹊,他同你去,独你回来,又说行李在你家,其中必有原故。我今要在你身上要人。”
贾仁谷道:“大嫂说话好没道理,大哥已曾回来,怎说在我身上要!”段氏道:“我家的本钱,可在你处么?”贾仁谷道:“本钱卖货之后,各人分了,怎么在我处!”段氏道:“这般说,必是你图财害命,把我丈夫谋死了,我和你到官去理论。”遂放声大哭。贾仁谷见如此光景,吓得走了。段氏遂与奸夫商议,写了状子,到钱塘县里告贾仁谷谋财害命。县官准状,差人把贾仁谷拿到,审问情由。贾仁谷就将与裴璧如何买货,如何卖货分帐。及回来遇雨,寄了行李回去说了一遍。县官道:“既是他别你回去,为何不到家中,岂有离家半年,又到别处去的理!况且行李寄在你家,这分明是谋财害命的见证了。”吩咐夹起来,那贾仁谷抵死不招,后被县官吩咐再三敲打,他不胜痛苦,只得招承。县官见贾仁谷招了,画招寄监,此谋杀夫命之一案也。
再说第二起奸拐处女事。这女儿姓王名云姐,其父名前,已经亡过,止有寡母窦氏,并无兄弟。对门有一个杂货店,姓李名责之,止生一子,名唤寿儿,不习生理,游手好闲。因对门近邻,自小每日在王家闲耍,见其女颇有姿色,李寿儿私自勾引,眉来眼去,其女年十七岁,竟为惑动,相约婚姻,也曾有人说媒,其母不允,见女儿年已长成,另唤媒人议亲,许配一个姓朱的,择日行聘。这姓朱的名为周,有三个儿子,其第三子叫做朱廉,欲定王云姐的。那李寿儿与王云姐相约婚姻,见云姐欲许他人,无计可施,云姐久已私许寿儿,见母亲要与朱姓定约,大不遂意,竟与李寿儿相约私自逃去。其母寻不见女儿踪迹,因想道:“我家云姐,自小抚养,从无走作,为何忽然不见。莫非是前日说媒的朱家,托媒人勾引去?”遂往仁和县里,告朱为周奸拐处女。县官见了寡妇痛哭情真,将朱为周百般拷打,追比云姐。此奸拐处女之一案。连田公子鸡奸致死,共是三案。
元按院悬牌吊审,两县将人犯解齐,专候审讯,按院乃风宪衙门,体统严肃,吹打三次开门,府县进去,行了两跪两揖的礼出来,众衙役抬过听审牌,承行吏叩了头,就将第一宗谋杀夫命案的案卷进上。元按院看了一遍,将原被人犯逐一点名过去,先叫段氏上去问道:“你丈夫几时同贾仁谷出去的?”段氏道:“是今年二月十三日,同贾仁谷买了丝出去的。”元按院道:“有多少本钱?”段氏道:“一百两本钱。”元按院道:“你怎么晓得贾仁谷谋杀了你丈夫呢?”段氏道:“小妇人的丈夫同他出去,他回来了,我丈夫不知踪迹,自然是他贪图资本,把丈夫谋杀了。”元投院道:“你丈夫与贾仁谷合伙几年了?”段氏道:“五年了。”元按院道:“前几年是多少本钱?”段氏道:“每年都是一百两。赚的银子,就放在家日用。”元按院道:“既是每年一百两,为甚么前几年他不谋杀你丈夫,到今年方才谋杀呢?莫非你丈夫回来了,你有甚么隐情,图赖贾仁谷么?”段氏听了,花容变色,哭着道:“小夫人的丈夫,实实没有回来。若是回来,怎么行李又在贾家?现蒙县主断过的。”元按院道:“你且下去。”
叫贾仁谷上来,问道:“贾仁谷,你怎么把裴璧谋杀了呢?”贾仁谷道:“爷爷啊,那裴璧与小人做了五年伙计,如兄若弟,小人怎肯谋死他!小人同他去山东卖丝,每人一百两本钱,卖了二百六十两银子,当着店主人,每人分了一百三十两,各人存有帐目,一同回来。小人的家先到,因天晚下雨,裴璧说'我行李寄在你家,明日来取,我回去了。'临去之时,还把行李打开,取一个包袱回去。”元按院道:“你可知道他包袱里是甚么物?”贾仁谷道:“他包袱里是帐目衣服。”元按院道:“他同你出去,如今你回来了,他怎么不见?行李又在你家,分明是你谋杀了,你还要抵赖么!”贾仁谷道:“青天爷爷,若是小人杀死了他,自己怎肯说行李在小人家中。”元按院道:“本院且问你,这行李是段氏告了状,到你家搜出来的,还是未告状之先,你说出来的?”贾仁谷道:“是小人见裴璧次日不来取行李,到他家说出来的。”元按院怒道:“这问官好胡涂,谋杀了人,方且潜踪灭迹,怎肯说行李在他家!这件事,其中尚有隐情,有何凭据,就把人定了抵偿之罪!你下去。”
再唤段氏上来,假意好言问道:“段氏,本院方才审问贾仁谷的真情,自然是他谋死了你的丈夫。但是如今有两件事,第一件,问你那日你丈夫不曾回来,有人见证么?”段氏道:“有见证的,那日晚间,有一个张三官,也是丈夫相好的,来问小妇人的丈夫可曾回来,小妇人回他不曾回来,老爷问他,便知道了。”元按院道:“这张三官今在那里?”
段氏道:“他可怜小妇人的丈夫被人谋杀,时常来照看。今日晓得老爷审这件事,他在底下看审哩。”原来这张三官,就是他的奸夫。元按院透露出真情,又恐怕他走了,反说道:“既是他晓得你丈夫不曾回来,本院差人同你下去,好生唤他上来,与你做干证,好定贾仁谷的罪案。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丈夫在日,可有甚么帐目存下的,取到本院这里来,当堂查验,与你追比,好领去过日子。”段氏见按院如此好言,忙应道:“有帐目。”元按院道:“既有帐目,即便取来,本院在堂上立等。”遂叫差人押段氏下去。
段氏下来,见张三在那里看审。张三见段氏欢喜下来,因问道:“怎么样了?”段氏道:“好按院!知道是贾仁谷谋杀,如今要个见证才好定罪,我说那一日只有张三官来门首问信,知道不曾回来,按院说,既是他知道,就叫他与你做干证,还叫我家去取了帐目,与我追比银子养生。你如今快上去做干证,我同差人家去取帐目。”
当下张三上去,元按院也不问话,叫跪过一边,候段氏去取帐目。须臾,差人与段氏取了一卷帐目上堂,元按院细细检了一会,冷笑了一笑,叫段氏上来,骂道:“你这没良心的淫妇!你谋杀了丈夫,还要图赖别人!”段氏不知甚么原故,只说:“丈夫不曾回来,何得杀他!”元按院道:“这帐目,是历年计算的总簿,理有今年在山东卖货的帐在上边。你丈夫既不曾回来,这帐目是那里来的?”叫张三过来。
张三此时吓得魂不附体,扒上去跪着。元按院道:“张三,段氏的丈夫可曾回来么?”张三道:“小人不晓得,据段氏说不曾回来。”元按院道:“段氏说你晓得,你偏说不晓得,你敢欺本院么?”吩咐夹起来。左右把张三夹起,张三喊道:“他丈夫回来了。”元按院道:“如今在那里?”张三道:“是段氏杀死了。”段氏见张三招出,忙说道:“是你杀死的,怎么赖我?”元按院大怒道:“你两下通奸,谋杀裴璧,还要抵赖,这帐目就是你的见证了。”二人顿口无言。元按院差人押去起尸,登时往花台下掘起,把贾仁谷放了,把张三段氏送监,按律候斩。钱塘知县审断不明,闭门听参。
一宗审完,又审第二起奸拐处女事。元按院又逐一点下原被,先叫女儿的母亲窦氏上去,问道:“你女儿十几岁了,几时不见,有何凭据说是朱廉父子拐去?”窦氏道:“小妇人止生一女,今年十七岁,时刻不离。两月前朱廉的父亲央人来说媒,小妇人已经允过,不意他私自拐去,求爷爷做主。”元按脘道:“这件事,是你错认了。那朱廉的父亲既来说亲,你既允过,少不得是他的媳妇,他为何反而拐去?一定是不允亲的人家拐去。你可想一想,从前有何人来说亲,你不允的是那一家?”窦氏想了半个时辰,禀道:“从前只有李寿儿家来说亲,小妇人想这李寿儿不务本分,不曾许他。”元按院道:“这事有多少时了?”窦氏道:“好几年了。”元按院道:“这李寿儿可有父母,住在那里?”窦氏道:“父母都有,住在小妇人对门。”元按院道:“你既不许他亲事,李寿儿可常到你家来么?”窦氏道:“从前也常来,今因女儿被朱家拐去,总不曾来。”元按院道:“你且下去。”
遂吩咐差人:“你可悄悄将李寿儿拿来。”不一时,元按院见李寿儿拿到,随又吩咐差人,耳边说如此这般,差人去了。叫过寿儿喝道:“你这大胆奴才,如何将王家女儿拐去,快快招来!”寿儿道:“小人并不曾拐他女儿。”元按院道:“不动刑,如何肯招!”寿儿还想抵赖,不意王云姐已被差人拿到,寿儿见云姐已经拿来,只得招了。看官,你道元按院吩咐差人说甚么?原来把寿儿拿到,又差人到他家中,对寿儿父母说道:“按院老爷拿你儿子去夹起来,招了说是他拐王云姐去的,如今快把云姐抬去,少停你家寿儿就夹死了。”寿儿的母亲听了,哭道:“我叫他不要做这事,如今怎好,快些到姨娘家把云姐送去!”所以差人登时把云姐拿到。元按院见云姐有了,就骂寿儿道:“你这大胆的奴才,人家处女,你就私拐去。不是本院审断明白,岂不冤屈了朱廉父子!”遂将李寿儿责了四十板,枷号两日,即时把朱廉父子释放,另择婚配。
满城百姓听见新按院连审两件难明之事,忽然审明,人人称赞,个个钦服。两件事审完,天色已晚,吩咐第三起事次日早堂听审。田公子听见新按院审断如神,恨不登时把自己的冤情一齐昭雪。要知元按院明日审断田公子的公案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文章最妙在陪笔,陪衬得多,则点染风华锦攒花团矣。如此回,分明是元按院审田月生事件,忽然衬出两件事来,如天际蜃楼,变化无穷,目不胜赏。不知《金兰筏》用笔之妙,一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