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禅宗不会禅,甘休林下度余年。
万缘歇尽非除遣,一性圆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鸟啼花笑语真诠。
开窗自看云生灭,惊起鸳鸯水上眠。
却说那一日有喇嘛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使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场。原是夜里指教,白日止念番经。又不肯在方丈讲堂上,福清尼没奈何,只得把师师东书房取开。原是翟员外住的一带厢房,上下二十余间,原有床帐桌椅在内,周围安下帐幔、经桌、香烛之类。不消一日,俱已完备,使小尼姑谈富去请番姑登座。
次日,先有一群喇嘛和尚三四十众来到了大殿上上香,又有那中国的淫僧、无籍的光棍、把头也照样缠起来,一样披着红布,一口钟,骑着大马,混在番僧队里,替他诈人钱财,引着这些妇女入教,昏夜在一个床上行淫演法。吃的是牛肉火酒,说他是个教门,原是个不算荤的,因此这些番僧们中间倒有一半假喇嘛在内,动不动称是王爷供养的活佛,就是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任他胡乱罢了。
到天将过午,那百花姑一顶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旗,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左右,俱是黄布缠头,红锦披肩,一样僧鞋。男女不辨,只看嘴上没有胡子的便道是女喇嘛了。哪知道女喇嘛里又有假的,或是中国无耻的尼姑、吃斋的邪妇,也都投做徒弟,打扮起来,随众混乱,哪里去辨去?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喇嘛一涌而入,那先到的喇嘛,都迎出殿来,打起番鼓,吹着海螺,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了讲座蒲团,两边听讲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排斋,番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粮食异果,都是高簇。排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香菌、麻姑、燕窝、天花各种素菜,油碟、面筋、糖拌鲜藕等物。吃了几斤,取出去给喇嘛用了。分了两席,那喇嘛、和尚却是一张长桌,另排素斋,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锅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喇嘛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番经,一齐把斋饭吃饱了,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日落天晚,番姑才安排坛场。这些看的妇女和这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这些百花姑演法,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
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大殿晚功课已毕,只见喇嘛吹起四只海螺来,呜呜之声,如嚣鸣虎吼相似。待不多时,打二十四面大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但见喇嘛和尚们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西藏参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却是男佛女佛合眼相抱,赤身裸体,把那个阳具直灌入牝中,寸缝不留,止有二卵在外,用一鸟木螺钿九重塔龛内安坐,使黄罗帐幔遮盖,不许外人窥看。这就是大喜乐禅定的宗教。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如今日货郎鼓一般,口里念着番咒,拜了几拜,却自己先取了一柄大鼓,下坠铜环,和女巫一样,把屁鼓摇着,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喇嘛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番曲,刮得山动地摇,言语全听不出来。打了一回,只见四个男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四个女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男女各跳,女搭着男的肩,男搭着女的肩,前合后仰,侧胸歪头,备极邪戏狎的丑状。这看的妇女们捅肩挤背,着实动火。又见那灯上画的春容,挂的神像,和这龛里金佛,俱是男女交媾。这些喇嘛们不分男女,颠倒风狂,方丈门外,看的长年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的这些淫女邪妇,见这男女相调的光景,也就恨不得混入一伙,贴身交头。只有这孔、黎二寡妇和金桂、梅玉二女看到迷处,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险不把这裤裆儿湿透了,热一回,痒一回,正是没有着处。
福清送上斋来吃了,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朦胧,盘膝打座。早有一个大喇嘛和尚,四十余岁,生得黑面钩鼻,一嘴连腮拳胡的,在佛前,手持鼓,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喇嘛一齐和佛,随着乱转,满屋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叫是那胡旋舞,连供桌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胡旋舞已毕,这和尚跳上法座,把百花姑搂在胸前,捏鼻子,捏耳朵,搂得紧紧的,用两大腿盘在膝上,入定去了。这些女喇嘛,一个三十岁的年纪,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缠着红西洋布,露出胸前锦抹胸来,也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又一个女喇嘛,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唇若涂朱,戴着紧姑姑的帽儿,手里拿起两面铜钹,各带红绳,撒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看的眼花撩乱,这叫是天魔舞。
这等轮流乱舞,到了三更,佛堂上灯烛将烬,昏暗不明,这些女喇嘛一人一对,俱上禅床,放下黄绫帐幔,一个个面壁盘膝,搂臂贴胸,坐喜乐禅定去了。这百花姑姑合眼入定,把几个喇嘛和尚不知入定了多少,才完了他的大喜乐禅。直闹到五鼓,这喇嘛也有下床的,出定的,却见大盘牛肉烧酒,每人一盘是大喜乐斋饭,把这大觉寺里尼僧弄得个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演揲法儿,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禅定。这里喇嘛收拾了坛场,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开一旁门,做他的喜乐禅林,按下不提。
且说这来看喇嘛的妇女们,俱是汴京城里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哪有正经人家肯就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个指挥营里旧武职张都监娘子,虽在人丛里面认得这孔千户娘子、黎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的,倒像十五年前孔奶奶、黎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又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干亲家的?先进方丈和众姑子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黎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了。拜了又拜,又忙叫金桂、梅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都监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看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那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个苗条来。休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穿着紫花布披风,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黎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遇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金桂道:“我这个孽障,从许了刘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根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
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刘麻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金桂姐,就没言语了。又问孔千户娘子道:“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孔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人分守,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这穷日子,孤儿寡妇,还不知后来这女儿怎样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孔千户娘子道:“正就是他。我记得倒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梅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哩。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多年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了。”又看了金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要一场恼了。”黎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倒还干净,如今刘指挥夫妻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他刘瘸子。这些时只在亲戚营里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也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黎指挥娘子满眼泪落,金桂垂首无言。正在伤心处,只见了一群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指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只见:
朔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癞头龟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球。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装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刘指挥的荫袭、金桂姐的佳婿。天地间事,偏是这样不得好配。从来说好马却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倘佳人对了才子,这古来美女,再没有怀春的心事,蠢夫遇了拙妇,那田舍翁哪有外遇的风情?偏是两下相左,才弄了个缺陷。乾坤中出些风流话柄:春花秋月,遇景伤心,蝶使蜂媒,幽期密约,只因天不完成好事,所以配错红丝。难道月老不是偏心的?姻缘簿就是铁板刻的,不许各人一点方便?也有古来淫奔之事,留传作风流话本。如文君不奔司马相如,只守了一世孤寡,那得传名?李亚仙不留下郑元和,后来如何封得沂国夫人?此等男女相慕,成了美事,也有天缘相凑的。闲话不提。
却说这刘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孔千户、黎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哩?”这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这里相会。”刘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头去,羞得个金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
这瘸子明知看见那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金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金姑娘可好么?”黎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快,拉过金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样一个媳妇。我看你在哪里成亲!”刘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孔、黎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金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哭不得,笑不得,暗暗的叹道:“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倒不如梅玉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两个女婿,正是前生修不全的。留他娘女们四人吃早斋,说来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线。福清说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来,上下有百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孔、黎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凄凄的,从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儿说话,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黎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孔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到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窝儿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他过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孔千户娘子劝住了。金桂姐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孔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也凭何天理。”几句话倒把黎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的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是乌毛鸟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凄惶了。
却说这梅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惶,后来见金桂姐女婿刘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这样东西,到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跟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家吴银匠家里站了一会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样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面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正是: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