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有因缘祸有门,甘同枝叶苦同根。
果随瓜豆人人种,水滴堂前点点痕。
悭父必然生荡子,棘丛安得产兰生。
百年冤鬼来寻债,隔世追还地下魂。
如今单表汴京城里的一个大财主,姓沈名越,号超寰。他父亲是锦衣卫番役出身,专好在京拿人讹头,通大线索,后来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顶着父亲差使,六部九卿内官厂卫二十四座衙门,走得烂熟。先在童贯京营里,吃一分守备钱粮。后来和高俅蔡京这五个大权臣宅里大管家结了亲,拜成兄弟,就大弄起来。又认了灵云素做干爷。拜李师师为义弟。不止外京,连司理太监提督三宫的老公们,没一个不通气的。因此京师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黄表沈三。因他专骗大钱,几千几百两不还人家。只买一张黄表,写张誓状烧了,再不还了。或是他人该他的钱,还了几千几百两,又赖人家重还。也写一张黄表,和人神前赌誓。又没良心又有钱有势,谁不怕他?所以绰号黄表家。
在旧绵花小巷居住,后来在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一池水一般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弹的小娘子,才嫖的熟了,收在家里。或是良家私窝,看上眼,就假装放账,不消半年滚算来。城里当铺盐店香腊店细缎店,何止二三十处。伙计有一百二十人。也就是现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顿。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样钱:第一放官例钱,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又不知是什么天平,放银时一两少二钱,还银时一两多三钱。又好灌铅盖顶,火逼白铜,造的假银色,谁敢去换?第二放巢窝科子钱,那京城乐户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拣有好小娘的,与他三百五百两,比官例账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讨,年月也取着二三千利钱。一月不到,利滚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户全准了。整年不够还他的利钱。第三是放响马钱。拿着强盗响马,有用钱买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费,救出命来每一百就算一千。强盗靠他救命,每月来纳进俸,谁敢少他一分?手下贼头,何止千余。所以奇珍异宝般般有,堆玉积金事事强。只少一件,年过六十无子,生一个就死一个。也有怀孕的,到老不见个苗。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艮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挣钱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有好的赏赐五百两。直到金兵过河,还拿将大天平称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
他小舅子袁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鸶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到沈家玩耍。且是生得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俐当不得又会哄人。沈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玩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就学念曲识字儿,见了骨牌,一见就会。又早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小小假髻儿,就是个小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无子,众妇人就商议:把常姐过继来,养着玩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常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得沈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
后至金兵乱了,沈超寰算计这金银宝贝,尽是不少,那里去藏?就在那住的群楼花洞水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做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大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提。看官,你道这个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天意未然。有诗道得好:
百岁光阴苦不多,劳心多算欲如何?充饥不过三顿饭,覆体能穿几匹罗?金玉千箱尤盗贼,田园万倾怕催科。夜来脱袜离魂壳,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不说沈越藏金,痴愚可笑。且表这袁指挥家女儿常姐,那日从沈家过了二日,头痛胸闷,赤眼红腮,只是要睡,不住声的哭,几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她母亲睡在床上,只听她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道:“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是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来,先奸后娶的?”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气,只是心窝乱跳。吓得袁指挥夫妇,半夜点灯,叫着常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的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没法了,半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沈家一群妇人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茶凉水往小口里灌,那常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她常穿的一件大红皱纱小衫儿,扎花白绫比甲儿,豆黄扎花小裙儿,替她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玉坠儿,给她带在耳朵上。忙忙把个小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辫上。插上两朵珠花,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小床上。大家围着痛哭,那沈越过来,看了一阵,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袁指挥娘子倒在地下,哭的昏迷,众人劝个不住。
不一会,黄医官进来。妇人且躲开。黄医官只用一指先按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一会又取右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可以还魂。此是业鬼造冤,前生的罪,犯了个阎王关不消下药,且把这抱龙丸用姜汤灌下养她的元神罢。这房里烧香念经,方可忏悔。等三五日心口里渐温,就好了。”说毕,黄医官要别。沈越请到对门,待了一盏空茶。倒是袁指挥过意不去,封上二两书仪谢了。这妇人们守着姑娘不敢哭了。将药灌下去,牙关紧闭,又流出来了。不住手去摸常姐心窝,果然温暖,只不见有气。这妇人守着不提。却说这场因果,你道这女儿是谁?
他也曾倚门卖俏,隔墙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日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阵。
梦短的鸳鸯,前世里因缘,未能偕老;转生的芍药,初春时花蕊,又被摧残一灵不返。正在东岳案旁边,两世相寻,还是西门房院里。旧债未还新债起,前冤又惹后冤来。
原来常姐是李瓶儿托生的。那年西门庆来京朝觐时,就托了梦在袁家寻房住下,至今生长十一岁。西门庆死后,花子虚告状,拘他对审。才知是偷托生在东京袁家。一路鬼使寻来,把阳魂捉去,昏迷不醒。却说李瓶儿被鬼使梦中牵去,到了东岳门前,还是当初死的模样:面容儿黄瘦,细弱堪怜,娇容如画。见了花子虚西门庆一干人,在衙门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时,叫到一个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虚把那上墙唤猫,阶梯过院行奸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他陷在官司,被西门庆坑骗多金,致病身死,又将金珠锦缎,苏木胡椒,一百八十颗西洋大珠,螺甸大床,尽被西门庆盗去,约值万金;昼夜行奸,并两个丫鬟奸了娶去,一一说个详细。只见花太监跪在旁边,哭哭啼啼,诉倾家奸盗之害。西门庆无辞。司神大怒,先把西门庆箍脑夹腿,发上碓舂地狱去了。后查瓶儿与子虚,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盗财私通。判官将簿上来一看,才知花子虚命犯耗星,原该赤贫,不应有妻财之福。又因花太监家财,系盗取官物,不合成家传后。那花子虚又没有得横财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儿原无大罪,不合私通西门庆成奸,只问个仗罪,重打一百,释放回阳。该失身娼籍,自缢而终,也是个绞罪。花子虚该托先在郑千户家为子,使瓶儿日后填帐俱在后日报应不提。
却说袁指挥一家,守着女儿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说死了,又心口温温,时常跳动。买个杉木匣,漆得光光的,不忍盛殓。就有那王师婆、李师婆、张姑子、刘姑子日夜来看。这家说该跳神,那家说该拜忏。袁指挥只这一个女儿,如何舍得。只得上华严寺,请了六个尼姑,在房中间安下坛场,拜梁王忏妇女一家随着跪拜。直拜到第五日,那常姐如梦如醒,忽然嘤嘤哭了一声,又没气了。这些妇女,见常姐哭了一声,如拾了宝贝一般。忙来抱的抱,拍的拍,哭的哭。和沈家一众老婆,都挤满了一屋。一时闹动了东京城,说是女孩儿死去五日还魂,岂不是件异事。才服了黄医官脉理。那常姐渐渐活了,父母问他病中之事,竟一些也不知道。自此以后精神养好,一发娇惯。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