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禧兵衅既启,虏悉力闯诸郡。时主诺多以戎帅,不然亦勇将,兵屯至小处,犹不下数千,独安陆以内地故,经理所不到,乃受敌最惨。守虽将家子,懦不解事,幸而得存,则余同年兄王元父之力也。当丁卯之春,虏恋恋无去志,得缒者来言,城中疫疠大作,老且病者醢猫以侑食。余闻之泣曰:“人之爱猫,近于爱子,杀猫而甘其味,去相食无几矣。”既而白之宣府,又书其事以告于朝,曰:“路无安陆,是无鄂渚,自江以南将何所恃?”责同时在位者不恤元父尽力之意。朝廷虽知元父忠,顾事又不暇恤也。时列郡无重兵,身不当其任,受围者百有八日,遮蔽天堑,困强虏以俟水潦,迄全其城,其用力良苦哉!围解二十年,元父亦修文地下矣。昔既不自状其劳,则后于今日者盖不足以考其概矣,每切忧之。今监仓君示《守城录》一编,纤悉具备,列御寇之法,固足以示训。若元父之所以用心,与其所以和众,上以安其亲,下以刑其妻子,讲学之明而用志之坚,有非文字之所尽者,更在于《守城录》之外也。尝论开禧用兵之时,主事者窃取诸老先生复仇大义,谓箪食迎师者可以立致,谓六月北伐者可以图全,然体统不明,规模不定,吴曦、赵淳、皇甫斌之徒已受密议,重兵压敌境,然后迫诸贤以称王人,势不可辞,亦不可止。及乎虏大举,三边数千里皆已受敌,宣司拥虚名于内,无一兵可以增益。至董世雄辈以朝命来援,亦傲睨不恤国事,本末倒置之弊一至于此,全安陆而不败,必有人如元父而后可也。监仓君善继其志,语述其事,有《守城录》如此,可谓元父贤子矣。余素善元父,不但慈恩之契,及守汉阳,倚安陆以为固,识其受敌之事,如录不谬,忠肝义胆,固已隐然于录矣。以死自许,卒不得死,不幸而死,元父不愧也。颜平原、张睢阳以守城着名,一生一死,至今道守城事者指二公为称,首无所轻重,以其事在守城,虽生死犹末也。儒者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置死生于度外,然后可以行志,此又录外之意,不可不考。元父名允初,永嘉人,同年小录中字茂远,监仓君名致远。
开禧元年,岁在乙丑,冬十有二月,先公运使蒙恩丞郡德安。明年,尚书薛公叔似宣谕京湖,待制陈公谦总军饷,侍郎吴公猎帅江陵,寻改宣谕为宣抚。冬,就以陈公副之。夏六月,招抚副使皇甫斌丧师于唐邓,更以荆鄂都统赵淳临边。金虏甚傲,无道边堠,始驿,骚安陆,今号次边,北距信阳二百里,西北距随百三十,公度随、信阳无城池,且不素修守备,力必不支。虏无信、随之限,则必中于安矣。况辛巳和议再定,释兵符五十年,郡无戍卒,厢禁军之,籍仅四百,不娴兵事,凛凛然日谋备守之策,且恐贻亲忧。太夫人闻之曰:“汝当努力国事,置吾度外。”公虽拳拳不忘,然亦遂得一意修守备。是时,帅府委公治民兵,公核五县,得四千余人番,上诣府,亲莅教习。总所(待制也)委公籴三万石以给边饷,公稍登其直,以徕商贩。越月告办,遂集僚属语之曰:“兵食,守御之本,今则义勇粗胜,兵饷尚乏,籴请留之益郡,计岁籴储积之粟,则寇至可与民共守,以无乏食。”遂力请于总所。
冬十月,谍报虏宿重兵百余万于南京,将以十一月徙屯方城,克日渡淮,势甚鸱张。是月五日壬午,趋枣阳,宿将马拱、张虎、韩源以将士三千人当之,歼焉。先是,宣威令应山县戍军雍政、马谨四千人增戍枣阳,至则遇敌,拱等方以死战,政谨麾前队赤身驰之,与拱等皆毙。政溃围,仅得稍辑后军,还奔应山。
七日甲申,虏犯神马坡,事益迫,求救宣司,不报。时枣阳溃卒无所底止,公议招之,以助守。太守李公师尹持之曰:“彼溃军也,不可以语勇。”公曰:“国家养兵有年,前日力不敌,故溃。今安陆有城无兵,驱市人以守且不足,得素所教习之人而用之,不犹贤乎?”乃便宜发经总制钱,遣使谕之,得二千一百一十人,皆踊跃愿从。又厚犒茶商饶彧等,令募其徒及土豪市兵凡二千人。又益以安陆、云梦、孝感、应城四邑民兵,得二千二百,唯应山义勇留以备信阳之境。未几,谍者赵逸刺虏欲先攻随,得随则以其兵犯襄、安。公与守言:“安陆旧以守得全,然所当不过盗贼,今大敌不日至矣,其锋不可当,城为保民为之也,相与下令,令民人入城,彻屋伐木以充爨,舆粟辇帛以储备,决渠塘以益壕浸,发防城库以列之城上。”乃分隅庀职,给役授材,立旗职,严号令,部伍整齐。民或以草为屋庐者,令彻之,以防焚爇。郡旧有干城之器,巨细毕具,承平既久,吏士皆后出,谩知所措,惟枣阳溃军一见皆能办,布置施用,人与器习,一郡皆服公之先见。有献诚于公曰:“太夫人年逾八十,不可以闻戎,盍舆至旁郡?”公谢之日:“事亲徇国之心均耳,今大敌在境,众方摇摇,若母先往,则众必乱。众乱,则尺寸不可前,况他境乎?效死弗去,守贰之分也。况坚守未必死,去未必全,吾生死誓与此城俱矣。”言者愧而退。
十二日己丑,虏师至随。是日,随守雷世忠单骑过城下,公叱之曰:逃城贼,射之。疾驰以免。时宣司遣左军正军牛成以五百人至。又明日辛卯,右军准备将任廷佐所部亦五百人。十六日癸巳,宣司统辖李谊将宣效(军号)兵二百五十有五皆即登城,分地御守。
十七日甲午,虏侯骑百余至城下,视地为营。公亟集郡僚至天庆观,恭迎圣祖御容入城,以分宗子伯韺扈侍。金人百余骑追袭,任廷佐射殒一夫,乃退。或谓太守密选义勇骏马数十匹,屏藏之,谋与其侄谊以家遁。公诵言诋之,阴为羁縻,使不得去。弓会士人萧其姓者疏守卖降状,请杀之,公曰:“守怯懦不任事,背叛则决无之。今虏势方张,当一乃心,以攘大难,奸人离间,何所不有?”遂焚其书,以安上下之心。
十八日乙未,虏众十余万自枣阳长驱而至,分布城之东西南三面高冈之上,旌旗蔽空,骑卒遍野,见者皆失魂魄。次于城北教场立中军将帐,植五色旗,夜中明炬烛天,万桴击鼓,以素帕抹额,面城而号,河水腾沸,屋瓦震动,立者负户。公徐谓众曰:“此兵家胁城法也,当以静待之。”命偃旗仆鼓,寂若无人。乃与太守及僚属议曰:“虏势未易当,其情叵测,今鸠合虽众,非有养用训练之素,孰恃以为固守?况朝廷宣司未必察也,告急孰可行乎?”教授陈之经、监税蒋梓应命,遂选将吏鹿升等一十三人与俱。
十九日丙申,溃围驰出齐安门,虏至云梦县仵落市,陈、蒋、鹿升仅以五辈免。由是往来冲要,虏咸置邮以警,内外隔绝,赤白囊不通,公卒以厚赏募壮士乘间夜出。
二十日丁酉,虏拥众数十急攻景陵梦泽门,重列傅城,骑垂铁围牌,率撤民户门扇自卫,发矢如雨,公与僚属亲督军士制炮扬石,弓弩俱发,令之曰:“今日正汝辈报国之秋,挫虏锐气在此一举,有功者皆受上赏。”众闻,愿以死拒。选宣效王越、王显等下城,得首级二,杨安等下景陵门迎敌,颇有斩获,迫而堕陨河者无数。是日,自朝对御,至申时乃退,诺将兵以官资者三。
二十一日戊戌,虏军大队向东南,分营梢飞矢入城,城守之兵未尝解甲。时太守择劲悍刀斧手五百人自卫,即所招枣阳之溃卒也。将佐有请于公曰:“兵力寡弱,安得壮士居闲地,愿夺之以益城陴。”公曰:“方此扰攘,将仪卫以应尔,兵以气为主,吾作之使勇,一可当百,何以此五百为?若辈苟有志事功,争先趋赴;或偷懒无庸,纵驱之,未见有益也。不若捐之以安其志,无使忤拂。”
二十二日己亥,虏闭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