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者执笔写本书初版最后一节的时候,当时看起来科学所遇到的最大危险是美国的反对进化论的“原教旨主义”运动。但是以后出现另外一种更大的危险。在德国纳粹政权兴起到灭亡这段时期内,科学研究的自由,象别的自由一样,在德国和德国所控制的别的国家内遭受到狂暴的国家主义的摧残,象爱因斯坦和哈伯这样的人,都因为种族歧视,而遭到放逐。这些国家利用应用科学和一切其他活动,先是进行秘密的军事准备,后来就是进行公开的掠夺性战争,把这当作科学的主要目的,差不多是唯一的目标;因而为求知而求知的纯粹科学便被抛弃了。不幸,科学主要是为了发展经济的观念,传播到许多别的国家,科学研究的自由又遭到危险。科学主要是追求纯粹知识的自由研究活动。如果实际的利益随之而来,那是副产品,纵然它们是由于政府资助而获得的发现。如果自由的、纯粹的科学遭到忽略,应用科学迟早也会枯萎而死的。
布里奇曼(P.W.Bridgman)研究了相对论与量子论对物理学理论的影响。新的实验揭露新的事实,并且,需要新的物理概念;这一切都取决于发现和研究这些新的事实的活动,换句话说,它们是相对于观测者而言的。如果我们了解这个道理,我们便不会害怕将来的思想革命,如象爱因斯坦和普兰克在过去所引起的那种思想革命的影响,我们也不须改变我们对于大自然的态度。我们必须了解逻辑、数学和物理学的理论都不过是我们发明的一些工具,用来把我们已经知道的知识用一种简明合用的方式表述出来,因而不能够达到完全的成功。
当我们尝试叙述科学的现状与将来展望时,一部同哲学和宗教联系起来的科学史,于我们实大有助益。实际上,如果没有初步的历史研究,而要叙述科学的现状和展望未来,这种企图是否有价值,颇属疑问。研究具体科学问题的人,或许不需要历史,但如果要想了解科学自身更深的意义,及其与人类思想及活动的其他学科的关系,人们对科学发展的历史,就必须有所了解。
科学的成就是尽人皆知的。它在工程、工业、医药方面的实际应用,对于现代国家生活的影响也日益增大。如果世人真的愚顽凶恶而允许另一次大战发生,则科学在毁灭性武器方面的滥用,将使文化受到灾难的威胁。纯粹科学,正在从原子的小宇宙,以至旋涡星云和星系的可见的大宇宙,改进及扩充我们对于自然界的模型。这模型中旧有部分的关系,日益明了,新的部分陆续增加,增加速度之快,几乎使大胆的建筑家都没有时间把它们安插在旧的结构之内。当前进的步子稍微慢下来的时候,未来的一代,就能像上一代一样,把这座大厦统一规划,加以完成。至于现在的一代,则因急忙过甚,无暇及此了。
中世纪的人,力求达到知识的完全的合理的协调,把这当做是哲学及宗教的目标,而且大部份人都以为在托马斯·阿奎那的经院哲学的综合中做到这一步。伽利略与牛顿的物理学,推翻了这个自成系统知识体系;科学采取了建立在力学基础上的常识性实在论的态度,而且被用来证明机械决定论的哲学。同的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仍保持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以为他们是自主的机体,只受自己的自由意志的支配。许多人想把这两个相反的观点调和起来,然而,都归于失败。不得已,他们只好取其一而舍其一,或暂时兼取二者,以待将来的发展。
然后,如我们这几页所说的,哲学家们已经开始明白,科学只能阐明实在的某几方面,只能绘出平面的图形,作为自然模型的轮廓。科学正是由于它自己的定义、公理和基本的假设,必然是机械的与决定论的。
前一些时候,科学虽然已经脱离经院哲学的综合,但至少其自身是一致的。的确,正如凑合七巧板的各件一样,自身一致,曾经看做是正确性的唯一试金石。但是到了现在,事情虽然或许是暂时的,但很明显。科学给一般思想界带来了自身的不一致性,使科学不但在其上层结构,而且在其自身所根据的基本物理概念上,发生动摇。
近年来物理研究,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状态,或者说进入了十七世纪以来前所未有的状态。一方面它的古典的背景,即牛顿的动力学与麦克斯韦的电磁学,依然在应用,依然在产生具有伟大价值的成果。但另一方面,在今日最惊人的发现——原子结构的理论——方面,古典的定律又已失其效用,而我们不得不接受相对论与量子论的概念。正如威廉·布拉格爵士所说;“我们在星期一、三、五应用古典的理论,而在星期二、四、六应用量子论。所谓自身一致性,至少在目前已被抛入大海,我们只看我们遇到什么问题来决定采用这两套观念中的哪一套,以求得结果。”这种矛盾,在一个伟大的知识革命时期,正如在亚里斯多德与伽利略的观念互争权威时期一样,多少总不能免。不过现在的例子,似乎是这种趋势的极端表现形式。布拉格忘记指出我们在星期日甚至可以采取第三套的观念。
科学必须承认宗教经验在心理方面的有效性。很明显,在有些人看来,对于上帝的神秘而直接的了解,正象他们对于人格的自觉,或对于外界的知觉一样真实。正是这个通神的感觉,及其所引起的敬畏与崇拜,构成了宗教——对于一般人来说,仅仅是受到灵感的瞬刻所看见的幻境,但对于圣徒来说则是一种与生命气息同样正常,无所不在,而永远存在的经验。我们无须、而实际也不能明定上帝的定义为何。凡认识上帝的人,也用不着要定义。
软弱的人性需要偶象以表现其幻觉,创设教仪,接受教义,神学或甚至神话。这些体系,可真可假;但是宗教本身并不随任何一套教义而存废。教义受到历史、哲学或科学的批判,常常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然而真正的宗教是一种更深奥的东西——建立在直接经验这一块不可动摇的磐石之上。有些人也许是色盲,但可以看见东升旭日的光辉者,也大有人在。有些人也许没有宗教感觉,但在上帝的超越荣光之中,生育长养与之俱在者、也大有人在。
对于大多数来说,某种教义是宗教生活不可缺少的。如果不顾这一事实,而另立无教义的新宗教,是无济于事的。但是在有教义的神学范围内,时常都有与科学、历史或人类学发生冲突的情况。麻烦在于:“宗教往往误认为它所说的就是它的意义所在,而唯理论者则偏偏要指出它所说的是不真实的”。然而就是在这方面,不同的思想形式,也渐趋于接近。基督教的神学,已经不得不放弃使徒时期视为精义的基督即将第二次出世的信念。后来又不得不承认哥白尼的体系,而把地为静止的中心,天堂之门就在天空,地狱之路即在地下等一整套说法,统统加以摈弃。它不得不承认达尔文的进化论,不得不同意人类的祖先是猿猴而不是天使。它如果真正了解现代人类学所包含的意义,可能也不得不放弃其他一些信念,在一些怯懦的人们看来,这些信念现在是必不可少的,正像当初我们的祖先认为地居中央,与上帝创造世界一类教义是必不可少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