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只见张惠来看。原来丽娟接得父亲书信,备说往来,将及半年,都平安无事,身子康健,于几时回京,便将许配之事略述。凌御史六鳌,少年英发,已经受聘,并秋间迎娶的话,叙个始末。丽娟看了,不觉添了许多转念。便记忆报恩寺书生,竟无音信:“去年父亲初升巡抚时,在兖州署内,曾听得家中妇女们说,老爷收了人家一个小厮,竟有奢遮本事,杀退贼兵,但未知姓名的确。又说是同寓山鳌家仆,父亲却从不曾说起。若果是如此,这山鳌见得小厮又在我家,也该来通个消息,何以至今并无音耗?难道是个无情之辈?他说是南直扬州人,去年各直省登科录上,并不见有恁山鳌名字,难道他因不曾进步,无颜来此求亲?今爹爹受了凌家之聘,这是父母之命,有何别说!但此生一番情意,只好作来世姻缘,总是大家缘薄,却也无可如何。”〔真个无可如何。〕这番差张惠来,因恐兰英忆着主人,故叫来传说个平安回京的消息。自兰英到张家半年有余,已差张惠来看过四五次,见面叫声“姑娘”,这也是丽娟抬举他处。这日婉玉听得主人已回,平安无事,也是欢喜。乃问了小姐平安,兼问二娘安好,留张惠吃了酒饭自去。
不觉日复一日,七月初间,方见哥哥玉飞到涿州来。原来玉飞在家接了父亲家信,见说凌驾山已做了媒人,柳延秀行过聘礼,不胜大喜。又见了驾山附来书信,也是说着这件亲事。隔得一日,只见报房来报:“贵府贤坦老爷柳,奉特旨升授右府都督佥事,镇守淮扬总兵官。”玉飞更加欢喜。穆氏喜出望外,最难得的女婿在本地做官,何等荣耀。隔了两日,张哲又有家信来到,说女婿在本地做官,秋间定要迎娶,要叫儿子玉飞到涿州一同妹子回家,拜认母亲,便好备办出嫁之事。玉飞即便打点。正要起身,却听得人传说,新总兵到瓜洲公座。隔一日,只见凌驾山来拜。原来凌驾山同柳俊、褚愚等一路下来,走到山东,褚愚要留驾山、柳俊家中去住一宿,光耀门庭。驾山却为一来凭限紧促;二来还要到扬州家里料理数天,此处不便迂途耽搁;三来又怕褚愚费事,故此不肯。褚愚亦知得这些原故,亦不强留。但各各珍重叮咛,订期后会,又把姚胜期再四托与柳总兵,方才别去。
驾山等行近扬州,早有总兵门下官役兵丁来接。〔一丝不漏。〕到了扬州,又有江西省巡按衙门里的书门皂快来接。柳俊别了驾山,瓜洲上任。驾山便到家中。此时不要说家人们的高兴,更胜如老主子为官之日。即就是这些亲族知交邻里,无一个不来趋承恐后;〔这一句直接首回。〕本地方大小官员,无不到门投揭。应酬了一番,又劳谢了二房三兄,及华英并邻里等,分别轻重,各有所赠,便来拜会玉飞。
玉飞慌忙接进,各叙款曲。玉飞道:“相别几时,长兄已是绣衣大人了,又在邻省,真是人生畅意之时。”驾山道:“弟在邻省,不足为异,最难得令妹丈即在本地,秋间出嫁,何等便益!弟前日出京,即到令尊老伯处相问此事,令尊说已有家报寄归,欲长兄到涿州同令妹回宅。弟当令魏义在家,专听尊处有恁分付,以便往延秀处传致。不识尊意可该如此?”玉飞道:“得尊管两下相通,这是极妙的了。小弟正欲打点上去,大约只在七月内回来,悉听延秀择吉便了。”驾山道:“弟同延秀一路商酌吉期,大率在中秋前后。”叙话许久,穆氏在内早已备出一席盛饭,驾山也便用过方别。
玉飞随往答拜,兼送贺礼。驾山再三回谢,当面叫魏义来,分付:“过了柳老爷吉期,便到江西署中来。”魏义一一记明,玉飞亦自别去。
驾山把家事略整理一番,明日即起身赴任。来接的衙役打着执事,摆开头踏,簇拥下船,好不荣耀。行过瓜洲,柳俊到船迎会,随即上岸答拜。柳俊定要远送,驾山因他初上任,有事匆忙,即便回住了。玉飞又在船内设酒饯行。驾山便坐了江船,从长江直往江西。
玉飞送别驾山,即便起身北上。至七月初间,方才走到。见过父亲妹子,具述柳延秀已经公座,凌驾山又来拜会。张哲原已打点女儿南归,各色俱备,便先打发玉飞、婉玉并家人男妇等,于七月初十内起身先走,自己再把店务料理,迟几天也打点归家。
婉玉便与父亲商议,要往李家别声小姐,张哲道:“这是你不忘本处,极该去作别。我因有事匆忙,却也忘了。”婉玉随即梳妆济楚。张哲道:“可要几个妇女们随去,可该先差个人去说声。”婉玉道:“总不要多人去,只叫蕊珠随去,一个小厮领路,〔无知之人,便跟他许多妇女以炫人。〕我是那边出来的人,怎好着人去说,我就去便了。”张哲喜道:“正该如此。”当下叫了两乘轿子,又叫一个小厮随了。
不多时到了李家。管门的问是何人,婉玉已出轿走进,管门的见是兰英,也喜道:“难得今日回来!待我先进去说。”〔自然情理。〕便望里边先走。兰英同蕊珠随后进来,小厮站在门首等着。里边丫鬟媳妇们见管门的来说,都到后堂来迎。两下相见,各厮叫了,兰英便到小姐楼上来。走到楼门边,丽娟得知了,正要下楼来接他,兰英见了,先叫了“小姐”,丽娟也叫声“兰妹”,兰英搀住小姐上楼,即便拜下,纷然堕泪。丽娼慌忙扶起,已是拜了两拜。见兰英哭不出声,亦潸然出涕。〔天下至情,乃父子、母女、夫妇、主婢,而母女、主婢为甚,盖女人情专而易悲。〕众丫鬟妇女一时俱觉感伤。丽娟道:“你今吉人天相,也到好有出息了,不须悲苦。”兰英哭道:“只是受小姐深恩,未曾报答,每常想起。梦寐不安。”丽娟道:“我与你正在少年,相逢非暂,你不必恁般忆念,徒起酸心。”〔丽娟气度不凡。〕便叫兰英坐,兰英再三不肯,丽娟必叫他坐,乃拜谢了后坐。〔是个女人。行达不比驾山之于柳俊。〕丫鬟们拿茶来吃。
二娘在那边得知,心上欢喜,连忙走来。此处见得二娘真是好人,若把会做作的,他要看得自己尊大,兰英不过是家里出去的丫头,凭他做了夫人奶奶,终是此处出身,且等他来见我,我怎肯轻身便往?这二娘真个不论,先走到大小姐楼上来。〔是一个本色人。〕兰英得知,起身到门口,相迎厮叫,便要拜见。二娘扯住不肯,一同坐下。二娘笑着道:“你真是福缘到了,半年多相别,长得恁般好了。比在家时愈发丰艳。”〔二娘口气酷肖。〕兰英道:“见过了小姐,正要到二娘那边来,拜见二爷、大相公。”二娘道:“竟不消了,〔竟不会再思,极是。不特见面无恁情趣,且费笔舌。〕二爷才出门去,大相公今日往相知家去做文会,都不在家里。我又在这边会了,总是一样。”又道:“小姐当时叫张惠来看你,承你每每问我,我只附得一声儿,总不曾特叫个人来看觑。〔便见得五六次也。〕闻得你继父待你极好,这也难得。你曾见过母亲没有?也有几个兄妹?”兰英道:“只有得一个哥哥,母亲尚未识面。###第50章明日便要到扬州家里去,故此来别声小姐。”丽娟道:“你明日便往南边去了,为何不早两日来?也好多盘桓几日。”兰英道:“也是这两日议论起的。”丽娟道:“前日差张惠来看你,闻得说你已许了人家了,就是扬州什么武官,可有这事?”二娘道:“恭喜,恭喜!两日来小姐怎不说知?”丽娟道:“前日爹爹有信回来,我恐兰妹不知,特叫张惠去说;是张惠在他家得知此信,张婆曾来述过,所以我方才记起。”兰英欲要问小姐亲事可曾受人家聘定,兼要问这总兵柳某,老爷家书上曾否提及,还要细谈衷曲。无奈这些丫鬟妇女们围定了,〔真。〕二娘又问长问短,不得脱身。大家又提起二小姐身死情由,兰英嗟叹一回,二娘也埋怨二爷,终是乏趣的事,一提便不再说。
少间摆上饭来,三人同吃。丽娟道:“兰妹,你这个丫鬟也好,叫什么名字?”兰英道:“名叫蕊珠。”二娘道:“小姐去年冬里买这个丫鬟,叫做浦珠,你家的却叫蕊珠,好像个姊妹儿。”兰英便问福官怎么不见?二娘道:“早饭后说有些倦,如今睡在那里。”只见张婆来说:“兰姐的轿夫小厮已曾与饭吃过了。”兰英便起身要回,说道尚要打点明日起身事件。丽娟不好强留,但觉依依不舍。
兰英到下房解手,春香道:“兰姐,你如今做了姑娘,怎么就长得恁般好了?比着家里时胜了十来倍。我们那里学得你的福气来。”〔春香丫头倒有趣。〕兰英道:“那有什么好,我如今独自一个,怎如在这连时,有小姐照顾,又有姐姐们打伴,这个才叫做好哩。”春香把眼一瞅,嘴一搢,说道:“好看话儿,做姑娘有人服侍倒不好,倒是去服事人好?〔兰英下房解手,春香便得来说话了。真是眼光极透处,绘风图影之笔;极细处,不失线索位置。莫草率看过。〕只见二娘走来,春香笑着去了。
丽娟便取出簪环等事件,约值百金,送与兰英,为他有了人家,算做添妆之赠。二娘也取些首饰相送。兰英不胜感谢,一总收了。又向二娘致谢道:“二爷、大相公面前,烦二娘替兰英多多禀意。”便向小姐拜别,丽娼急急扶住。兰英纷纷下泪道:“兰英此番往南边去,不知何日再与小姐相见。”掩面而泣,哽咽不能出声。丽娟亦凄然流泪道:“相逢有日,不必如此。愿你好生保重。我本意留你到晚,争奈你明日便要远行,打点束装之事,不好耽误。只是才得相逢,又即远离,别后相思,未倾片语,叫我何以为情。”说罢,二人便相抱放声而哭。〔才叫他不必悲哭,不觉自己随也哭起来,不特哭也,而更放声,真是劈碎虚空,烧枯大海,而情根不死,恨种难消。悲夫!〕二娘等俱含泪相劝。二人只得收泪吞声。一齐送到大厅,丽娟不送了,挥泪而别。二娘送到二墙门口,众妇女直到大门前,兰英吞声悲泣,情不能胜。正是:
久离香阁暂来过,忽又伤离可奈何。
何苦老天生我辈,偏于情字十分多。
婉玉上轿归家,张哲道:“为何去了许久?”婉玉道:“小姐留住,还要盘桓到晚。因见孩儿急于要归,方肯放手。”玉飞见妹子两眼有哭泣之状,乃笑道:“妹妹回去,我料必然又有一番悲感。”婉玉愀然道:“十年随从,情投意合。今一旦远离他所,未知再会何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己。”玉飞见妹子才色德性果不寻常,想这柳延秀相貌甚好,驾山曾说他颇善文词,真堪与妹子作对;况已官居八座,天也待此两人不薄。婉玉又取出小姐、二娘所赠,张哲看过,一总打叠藏好。当下将各项收拾停当,叫齐了轿马,明日婉玉拜别了父亲,同哥哥家人等一齐起身。丽娟又叫张惠自赍盘费,送了三站路程,方才别去。玉飞亦厚赠致谢。〔何等周到。〕
婉玉在路,朝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扬州。玉飞先同家人赶回,穆氏不胜欢喜,着令婢仆们一总远接。婉玉到家门出轿,见屋宇宏敞,气象不同。走进大厅,穆氏在厅上相迎,一见婉玉,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蓬瀛仙子,宜称月殿嫦娥。身材整整齐齐,金莲窄窄;举止安安雅雅,绣带垂垂。髻拥乌云,漆润浮光欲滴;腮凝莹玉,粉香溢艳难描。〔活画婉玉。〕心上万分欢喜。婉玉知是母亲,上前厮叫。穆氏手挽着手,但见十指纤纤,肌肤如玉,温柔香软,细腻如绵,因不觉道:“我有何福分,消受得你!”当下铺毡设位,婉玉朝上八拜。拜毕,穆氏叫家中男女大小一总来见姑娘。用过茶,同进内室。婉玉将带来首饰衣绸等项并李小姐等所赠之物,一总交与母亲。穆氏看了,深感李小姐待人好意,当下设宴款待女儿。
这婉玉与穆氏的亲热,比人家亲生的更好几倍。每日侵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到母亲床前问安。待哥哥极其和气,却并无一言半语偶涉戏谑。凡居常饮食,及支待亲朋,或丰或俭,无不合宜。椒姜五味,烹调之法,指使厨下,加意整理,无不可口。竟不要穆氏费半点儿心。婢仆有恁口角,都禀知母亲,分其曲直,这些下人个个心说诚服,极口称扬。叫穆氏那得不喜?正是:
半载椿庭膝下随,已知女德总无亏。
今朝得侍慈帏里,更展才能见作为。
不表穆氏万千中意,着实备办嫁妆。且说柳俊上任料理衙门许多规矩,忙了半月有余,方才定局。这时扬州府里无论与柳俊有相与无相与,那一个不惊奇诧异,说这柳总兵就是丁家小厮。已前丁孟明害凌驾山,柳俊送信的根由,合地皆知。都羡慕柳俊存心良善,救拔好人,故此天也好报。他一年多些,便做了八座显官,又原到本地方来风光荣耀;丁严做了半世恶人,顷刻一家冰消瓦解,连自身都死丧他乡。可见天理恁般切近,招报不爽!体面上人,都到瓜洲来会贺,柳俊无不从厚相待。这些人都说柳俊好。有个议论说:“相貌不亏人。柳俊这般好相貌,自然不是居人下的;今果然恁般贵显了。”有个议论说:“识得好人,便有好报。当初若不送信与凌驾山,凌驾山那得入京在北场联捷?柳俊若不随去,那得到山东遭际巡抚提拔,建此车功?”有个议论说:“有大量者必有大福。当初柳俊在丁家时,我们会见他,看他便有一种大器量,与众不同。今日果有这等大福,这等看起来,都是天意特生出柳俊这般一个人来,命中原该有这般福气,所以盘根错节,缔荷成全。至其同为仆隶,不逐波流,就是他持身操守处;识得凌驾山是好人,患难相从,就是他相交胜己处;后来展布才能,建功立业,都是他推情度理处事妥当处。可见质地固属天成,修为原宜自奋。”〔一段议论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