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同了喜儿走进。喜儿磕了头,起来站着。柳俊看了,心上喜欢。问了名姓来历,喜儿一一回答了。柳俊又问:“我要收你,与粮你吃,你愿也不愿?你在这边可有任得保人亲戚么?”二刁子代说拜了张老干爷的事:“徐善同张老都是情愿的,平昔也曾与小的计议过来。”柳俊大喜,便叫徐善将行李取进来,便赏了二刁子五两银子,吩咐道:“我与你已前相识,要留你饭,不如赏你几两银子,你自己买吃罢。若徐善服侍得好,你叫他干爷来,我还要赏你。”二刁子磕头谢了,便同喜儿出去取行李。
沈仙俦得知此事,狠埋怨二刁子多嘴,拆开了他好朋友,然也无可奈何。只得与喜儿痛哭分别,又送喜儿进了衙门,叮咛后会,方去。
柳俊便着喜儿在书房宿歇。喜儿生来伶俐,鉴貌辨色,回话登答,甚中款曲,柳俊十分得意,另眼觑他,便与了一名大粮。二刁子回扬州,说与张老、张妈,二人大喜。张老便同二刁子到瓜洲来。柳俊唤进,都有了赏赐。喜儿又将关支粮银付与张老,张老更加快活,别了自去。
一日,魏义、张芳到瓜洲送进书札,柳俊见搢珩同月得子,又有连姻的话,又备写获住裘自足处分的事,便都与夫人说知,也替他快畅。当下唤进魏义、张芳,问谢一回。张芳送上礼物,柳俊收了,要留张芳住歇。魏义代说还要到张相公家去送礼。柳俊便写了回书,赏了银两;又写信托魏义寄与玉飞,知会允搢珩求亲之事。张芳到张家,送上书礼。玉飞不便收受,魏义从旁撺掇,然后收了,款待来使,写回书,付盘费。张芳便起身回吴淞。魏义在家存扎两日,也往江西去了。柳俊便与玉飞都送贺礼,差人到吴淞来贺。
柳俊一日往扬州有事,拜会知府,兼看岳母,作两日来往。却值喜儿病起疟疾来,不便带他出门。喜儿到明日午上时候,身上又有些寒冷,晓得这疟病又来了,便坐在窗槛上,朝着里,两手搭膝,把头磕在手膊上,背对着日色,晒背取暖。疲倦起来,便睡着去。这日婉玉饭后无事,带了三四个丫鬟,闲步散心,走到外书房,从屏后转出,只见一个小厮,磕伏着头,坐在窗槛上。婉玉心上转念:“老爷曾说新收一个小厮徐善,在书房服侍,想就是这小厮。”略定了一定,只见随的使女便斥喝他起来。这喜儿从睡梦中被喝,惊醒转来,抬头见了,料是夫人,便转身下阶。婉玉也要转入屏后,关眼见是喜儿模样,便立定了,看他背后形状走路,分明是喜儿,心下大惊,便走出屏门,叫使女叫那小子转来。使女便叫道:“夫人唤你问话,转来见了夫人。”喜儿只得转来,低着头,在檐下跪着。
婉玉道:“喜儿,你抬起头来。”喜儿见叫他小名,吃了一惊:“此处何人晓得?”又见连叫他抬头,只得抬头,把去便一看,大惊非小,这夫人分明是兰英!虽珠翠绫罗,装裹美艳,然相貌眉眼,生成不改,吓得魂飞魄散。回想:“在家时,闻说卖与人单夫作妻子,今日却如何做了夫人?若报前情,我性命却要死也!”婉玉道:“喜儿,你认得我了?”喜儿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此时一吓,疟疾都散。婉玉道:“你当初为何冤我?今日却如何到这边来?你须实说。”此时使女将交椅移来,婉玉坐下,喜儿便将“二爷逐出,躲在庄上,去年老爷写书回来,要叫小的到京中询问。小的惧怕,因此避到这边。蒙老爷收用,这是实情。当初都是二爷主意,叫小的做的事,实与小的无干。求夫人超豁。”说罢,只管磕头。又道:“总则小的该死,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救全小的!”便哭将起来。婉玉道:“想来你是听了主人所使,但你那时也该思忖,并无冤仇,何忍这般陷害?今日你我的境界还是怎么样的,你又偏到此地来,大家又得遇见,岂非天理!”喜儿又只管哭着磕头,也无话说。使女们见了,不知就里,也不敢问。
婉玉还要问话,只听得辕门外吹打掌号,晓得是老爷回来了。婉玉便起身进去。喜儿肚里寻思:“方才夫人说话,必定要难为我。虽则是老爷待我好,终究夫妻情重,冤家路狭,生成是个死命。”欲要逃走,又何从逃出?欲要寻死,只见两个小伴当来了,道:“老爷问你疟病好了不曾。”〔老爷情厚。〕喜儿道:“好了。”乃心下想:“且到夜里寻个死路罢。”〔其情可怜。〕
柳俊回署,婉玉接见,问了扬州去的事情,讲些闲话。时寒天日短,顷刻夜了,摆上酒来。婉玉便将喜儿事说知。柳俊惊诧道:“这真是浮萍大海,果有相逢。夫人你意下如何?”婉玉道:“买臣力学为官,未必非休妇所激。贱妾非喜儿诬陷,那得继与张家?〔情见乎词。〕且这厮听了主人调度,又是忠于为主了,究竟非其本心。〔肯谅人情,便是大见识。今之人不及也。〕我心下倒也可怜他。若无前边的事,就留他在此,看顾他终身,也是一件好事;今却不便留了。贱妾意中赏他几两银子,或远或近,由他过活。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柳俊击节赞叹道:“夫人宽仁大度,不念旧恶,所处极得其当。”
辕门上打了二更,方将就寝。隐隐听得那里叫喊之声,甚是惨急。柳俊虽有些酒意,却因向在军中惯了,一闻声息,立即惊心。这楼上是卧室,楼前是三堂,三堂左首前边是三间王敬堂,再前是外书房三间,便是柳俊常坐之处,———总在宅门之内。柳俊便吩咐在内室的小厮,持灯出去察看。原来喜儿这晚要寻死路,又念自己小小年纪,那就轻易送了这命?一场没出息,自觉也甚不忍。欲要不死,又恐夫人仇恨前情,那肯轻轻放过?受人凌播,吃尽惨毒,终乎要死。不如今日好好吊死了,也倒干净。〔可怜。〕一回自痛,一回自怜,不知出了若干暗泪,晚饭也吃不下。两个小伴当上床催他睡觉,喜儿也只是支吾延脱。小伴当哪晓得他寻死?少停都睡着了。喜儿便取了一条带子,爬到台上,又爬到厨顶,穿在梁间,一头在梁上打了一个疙瘩,一头缚做一个活套儿,把头钻在套里,搢离厨顶,荡将出来。正是:
杀身取义是刚肠,小谅轻生亦可伤。
最苦女人遭枉屈,更无别计便悬梁。
喜儿上吊,却喜带子用旧了,有些伤损,荡出势猛,登时两脚掉将下来,跌在地平上,响声利害,惊醒了两个小伴当。但见灯儿未熄,看见徐善横躺在床前,颈上有根带子,喉间咯咯有声,明知上吊,便极声喊叫。宿三堂的内丁听得,慌忙也带着火来,急急解带救醒。小伴当也起来了,却好内里小厮持灯也来,得知原故,进内报知。婉玉道:“日里我问说未完,见老爷回衙,我便进来了。没有安慰得几句,必定虑我责治,故寻短见。老爷可到三堂上,叫这小子进来,当面吩咐一番,好等他放心落意。”柳俊下楼到三堂,只见喜儿进来,神气未复,幸亏一吊即脱,没有十分受伤,跪着磕头,只是哭泣。柳俊叫住了哭,吩咐了许多安慰的话,原叫内丁伴当同了出去。喜儿虽见主子好言安慰,终怀鬼胎,一夜不曾合眼。明日早起来,梳洗得光光净净,候老爷到书房里,便跪下磕头,哀求方便。〔妙。〕柳俊道:“夫人仁厚,总不计较你了,却又不便留你。###第65章我今赏你一百两银子,你原到扬州干爷家里住去,把这银子娶个妻小,做个买卖的本钱,勤俭过活,挣一个好结果。不可游手赌博,有负我一片好心。”喜儿听了这话,真是收去了一派的疾风暴雷,放出了一天的和风暖日,思量那里有这样好老爷夫人!便哭出感激眼泪来潸然不止。只见小厮捧出一百两银子,柳俊又差一个老成内丁送喜儿回去。喜儿带哭磕了无数的头,收拾行李。要叩谢夫人,柳俊吩咐不消,喜儿乃望空对北拜了八拜,然后出衙门而去。正是:
若从主命非为恶,何至飘流类转蓬?
新宠乍邀方庆幸,宿冤惊遇又忧忡。
忽闻温语如春霁,更荷恩施似露浓。
自古有容称大德,世人却道怨难终。
内丁送喜儿到张家,交还了一百两银子。张老夫妻又惊又喜,又不好向内丁细问根由,只好感谢官府,厚赠而去。沈仙俦见喜儿来了,不管他为着何事,真个如获至宝。然也都来问喜儿因何回了出来,喜儿还葫芦提不肯实说。直待张老等关切盘问,喜儿方细吐前后实情。张老夫妻与沈仙俦及合班的戏子,都感激这总兵夫人,那有这般宽仁大度,都感念不置。沈仙俦与喜儿长得相与,更加感激。与喜儿同立着柳总兵夫妇长生牌位,朝夕供养。吴玉俦得知此事,也着实感念。
喜儿要附个信与再思,使再思得知柳夫人贵显,并各人好处,也好使再思惭愧。便备细写了原委,伺候便人附去。再思接得书信,也懊悔无地。后来柳俊进京迁柩,到涿州谒见李绩,再思躲过了,那敢见面。
这个喜儿又过了一二年,方上头戴帽,娶了妻小,生男育女,便顶了张姓,取名元徐,是不忘本生来历也,是沈仙俦主意。张老夫妻身故,喜儿亦尽力殡葬。后来凌、石、柳、张四家都住扬州,喜儿也常在四家走动,夫人们都也看见,四家亦待他不薄。沈仙俦到三十来岁,便不做戏了,与吴玉俦三人,直到老年,交好如初,总无嫌隙。喜儿与仙俦又做了儿女亲家,分外恩来义往,这是后话。
且说凌驾山在江西做了一年半的巡按,方才差满,别了张达,进京覆命。到吴淞署中,与搢珩相会。各贺报复仇家之事,叙以前契阔之情。又拜见盟嫂。又见了搢珩儿子,虽是数月婴孩,却也相貌有异,说起与延秀联姻,驾山欣然作伐。搢珩议论起驾山完姻之事,驾山道:“这次到京,自然要完结这件正事。但是作何迎娶之法,还要听我老岳作主。”搢珩道:“除是朝廷许贤弟归娶,方得迎至扬州。若转了京堂,只怕李公便要招赘了。”驾山点头道:“这也料有八九,且到彼时再行斟酌。”搢珩留住数日,方作别长行。
将到瓜洲,柳俊得知,先差人远接。将近江口,柳俊坐船出迎。直请到内衙,重新相见。款待饭过,柳俊要叫妻子出来拜见。驾山惊愕道:“何故如此?”柳俊笑道:“有个原故。”言未毕,婉玉出来便拜,驾山慌忙跪下答礼。拜毕,驾山一看柳俊夫人,心中赞羡玉飞令妹如此貌美,正堪与延秀一对。柳俊笑道:“老爷曾认得拙荆否?”驾山道:“虽与玉飞通家,老嫂实未拜识。”柳俊道:“老爷再认一认,一定记得。”驾山在报恩寺中所遇,时刻不离于怀,楼上美人之面,折花侍女之容,暗中摸素,也还记得,今日如何忘了?只因柳俊夫人是张玉飞妹子,何敢议论。虽也疑惑那里见来,然再也推详不到。听了柳俊说话,好生惊怪。婉玉进内去了,柳俊乃将李家卖出过继张家原委,备细说知。驾山大喜不胜,向柳俊幸贺不了。想当年在报恩寺里赠词缔念,倏忽三易春秋,如今各遂所愿,实有天巧作合。〔回思往昔事,不遂心固堪悲痛,即无不如愿,亦深感叹。〕又记起梦入城,会见李小姐,私约南还,柳俊曾说李小姐将折花侍儿许我为妻,彼时只道积想成梦,却原来是机缘暗泄,实是姻缘天定。因将此梦述与柳俊,大家感叹不了。
当下柳俊打点戏筵款侍。驾山道:“久不相聚,正须促膝倾吐,何必做戏,反觉搅混不安。只消一席足矣。”柳俊便令回去戏子。必要南面专席,驾山只是不许,乃一席坐下。驾山客位,柳俊朝上相陪。叫从人一总回避,独令一小厮斟酒。说起石搢珩处治裘自足之事,驾山又说起希宁父子之事,柳俊又备述喜儿之事。驾山道:“裘自足凶恶之常,不得不杀,令他自惭而死,还是厚道。喜儿之罪,固然可恶,然是他主人所使,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势有不得不然。老嫂恕他极是。”又笑谓柳俊道:“喜儿蒙你青目收用,也有一番情况,你也不忍处他,原该向夫人行替他求个分上。”〔趣。〕说罢大笑,柳俊也大笑起来。柳俊又说道:“李再思是老爷令叔丈,为人也是凶狠,但稍逊自足耳。”驾山惊问何故?柳俊乃将再思与刘家设计抢亲之事,备说一遍,驾山愕然良久,乃道:“我与你、搢珩三人,可称异姓骨肉,患难相救,富贵皆同。怎么妻妾宫中都有为难之人?贱内不堕刘贼奸计,皆赖老嫂胆智识破,我今也当拜谢!我夫妻二人皆赖贤夫妇救拔,此情此德,何以为报!”〔人不忘恩,乃是存心第一着。〕柳俊道:“拙荆若非小姐深知平昔,一生蒙垢,何以自明?后来到张家,蒙小姐更加抬举,得以洗雪前冤,至今感激无地。喜今都聚在一处,亦是人生佳话。”驾山道:“我与你及搢珩,受许多颠连磨折,也还是男儿常有之事。他们闺阁三人,亦遭此等折挫。可见天地欲成全一人,便先加他许多坎坷,不论男女,都有一番造就。”说罢,感慨良久。柳俊道:“老爷来春自当完娶,只怕李公定要入赘。柳俊不得效劳躬贺,如何是好?”驾山道:“前与搢珩亦曾议论,且进京斟酌如何。”当夜酒浓情深,三鼓方罢。正是:
一夕樽前促膝谈,万端神理静中探。
欺心有报谋何左,任性无恒梦亦惭。
久阅世情犹未熟,深思人事转难堪。
幸邀天佑应欣赏,莫使杯空兴不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