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上几十里路,便歇宿了。明日到家,再思父子半路来迎。涿州的官员,以及色目人等教官率领了通学生员,俱出城迎接。李绩一一劳谢。李绩先已遣人到家,租赁一所宅子,与凌驾山暂住数日。进得涿州城中,已有家人引导驾山归寓。李绩到家,父女会面,悲喜交集,丽娟拜见。兄弟、伯侄重新叙礼。二娘也来见过。家人男妇都磕了头。京中官员差来护送的人,俱给赏酒食路费,发帖致谢,即付来人带回。丽娟点收行李。是晚再思已备有家宴,叫了乐人戏子供应,兄弟伯侄尽欢而散。
父女上楼讲些家常闲话。李绩提起兰英丈夫,便道:“那柳俊随我出征,今为淮扬总镇。”丽娟此时也知兰英的丈夫即镇守淮扬的总兵,然不知即系父亲手下之将。李绩又说兰英得了女儿,丽娟也替他欢喜。
李绩因归家完聚,心中快畅,多饮了几杯,明日直至早饭时起身。正在梳洗,外边报说:“凌老爷来拜候。”原来凌驾山已到久了,因问知尚寝未起,就在外边书房里坐等,分付家人:“不必传说,且等老爷起身通报罢。”〔向系同处寓中,摹拟好翁婿,情状逼真。〕王忠、张惠等问知随回的弟兄们,晓得凌老爷备细,竟是一家人了,故此便不进内说知。直等李绩梳洗过,方才传报。这些妇女们听得外边书房里有老爷的女婿在彼,最是要看的了,都挤到屏后瞧科。看得凌驾山这般相貌,个个欢喜。〔人家丫鬟们看见主女官人若好,必定欢喜。此种情理,我亦不解。点缀笔笔不漏。〕李绩出来相见。驾山道了平安。家人托出茶点,同吃谈笑。只见管门的捧进一垛揭帖,李绩都叫查明,上了门簿。驾山已带名帖三个,拜再思父子。再思、彦直便出来相会,福儿年小,没有出来。
驾山别后,李绩便进内与丽娟说知招赘驾山之事,今奉旨给假三月完婚,不能迟缓。父女忆念起夫人来,又大家伤感一番。〔必有之情,心粗笔忙,便至忘却。〕李绩问丽娟,得知二娘年虽未老,也还晓得些事务,便叫请来与女儿商酌内里事件,张婆等一同相帮。又叫王忠等叫了匠工人役,收拾后楼,便做新房。自己做房在楼前屋内。
数日之间,都已料理停当。又把官府绅衿一总答拜过了。便择了三月十二日,是黄道不将天恩上吉,赘驾山过门。堂上结彩铺毡,院子里搭起天棚布幔,悬挂花灯彩球。〔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到了吉日,鼓乐傧相绝早便来侍候,午间亲友都到,地方官员都吉服到门贺喜。至晚,驾山坐了宪轿,全副仪从,鼓吹到门。三声炮响,亲朋迎入,李绩在泊水下相迎。堂上堂下管弦合奏,点齐灯烛,照耀如同白日。摆开席面,驾山高坐,亲朋余席相陪。饮够多时,起身撤席。傧相念词赞请。丽娟在里边,二娘等已将小姐装束打扮,人物既称第一,再加翠绕珠围,真有二十四分娇艳。都说嫦娥仙女,想来也只如斯;动称西子南威,恐亦未能加胜。凌驾山与丽娟立上红毡,傧相赞拜天地,拜了李公。送人洞房,夫妇交拜。合卺礼毕,去了绣兜,安席坐下,侍女殷勤服侍。
驾山细看新人,比昔年楼头窥见,倍觉丰艳精神,心上的喜何消说得。丽娟看了驾山,心中转念:“好似昔年楼下墙外书生,但此时乌纱映白面,圆领称腰身,比着书生颇增光彩。但那书生姓山,今乃姓凌,相貌或有相同,名姓实是各别。”坐了一回,驾山不饮酒了,起身撤席,丫鬟们收去杯盘,捧上汤水,驾山净面洗手,丫鬟们服侍小姐卸妆停当,亦洗过手面,丫鬟便往别间楼上宿歇。
驾山掩了房门,乃身边取出一张词笺,道:“昔年在山东寓内,蒙小姐见赠词章,下官做一绣囊藏了,贴点身悬挂。今日词逢人合,小姐常亦忆念否?”此时丽娟尚以夫婿不是山鳌,一闻此言,骇然惊异,便不做那等羞涩之态,接过一看,分明是《诉衷情近》一词的原稿,尾后已经和韵一首,竟为今日之搢,不觉大喜,道:“相公彼时何故姓山?”驾山乃将避仇改姓之事略述,道:“下官所作,小姐亦留藏否?”丽娟道:“现在箧中。”驾山道:“人既团圆,此词亦是媒妁,当令他合在一处。”丽娟乃取出与驾山看过,一同安放过了。两人心愿都遂,公私两全,非常欢喜。因说柳俊夫妻遇合聚散颇奇,可见人世姻缘实由天定,然衷情所至,神鬼从之,人定胜天,又非虚语也。当下驾山两人无限欢娱,有《绮罗香》一词为证,其词曰:
才子天成,佳人世出。正值三星璀灿,两好谐盟,允结鹊桥公案。愁拆散那觅玄霜?喜联合原酬词翰。有生来才识欢娱,这般良夜金难换!多情自多缱绻,倘没相思分,何由撩乱?忆久重逢,此种绸缪堪玩。收往日苦趣方回,数乐事今宵初算。想前次,平地科名,抵温柔一半。
驾山自完姻后,夫妻的恩爱,闺房乐境,不消细说。地方官府绅衿亲友来贺,也忙乱了好多日子。光阴似箭,不觉已是满月。柳俊与石搢珩俱知驾山钦赐完婚,各写书信,备了厚礼,兼候李绩。翠翘与婉玉也备着礼,送与凌夫人。张玉飞也着人赍礼,同了石、柳两家内丁,打做一路,半月程途,到了涿州。进李家相府投递,驾山留款家人,拆书收礼,赏了来人盘缠脚力,各写回书,打发回家。
李绩见石搢珩禀揭上叙说生了儿子,与柳俊联姻,打动起自家后代。〔过接得好,又思驾山。〕三月假期一满,便要进京。乃立出主意,与再思议论,将彦直过房为子,叫驾山写了过房情由,请了三党公亲,设席立议,各人俱与名花押。此时再思见兄长照旧友爱,侄女总不记仇,心下也感激不尽,惟兄命是从。彦直便改口叫奇勋为父,再思为叔。驾山看彦直文章,有一种沉着痛快处,自不以监生终身的,也尽心提拨他。###第68章彦直原肯用功,有美在前,执经问难,〔学问者,学而问,问而又学。今见子弟们,但学而不问,是皆不违如愚者哉。欲德业指进,修不其难乎!〕提拨不多日子,彦直一总心领神会,无不体味到极至工夫。有善必增,有恶必去。正是:
教无躐等在优柔,善受还须善解求。
有志欲穷千里目,与君更上一层楼。
驾山见三月假期将满,便别了岳丈等,与丽娟珍重叮咛,黯然分袂,到京赴官办事,按下不表。
且说石搢珩在吴淞任上,倏忽三年有余。一日报有湖贼搢猖,南直与浙江的抚按行文会剿。此时南直按院朱琦、应天抚院金有光,两人乃系亲家,有一好友俞仁,做苏州清军同知。这抚按为人大贪,俞仁又极其谄媚,三人物以类聚,素相朋比。这时湖贼出没江浙,搢珩与俞仁都是会剿之官,各统兵在湖上防堵。独有石搢珩是曾经战阵,且又智识超群,这番征战事,是自己的本等,不比前边勘河,由这些文官调拨。便立出主见,将进剿防守机宜,画了图样,出奇制胜之法,备细开明,申与抚按。这两个抚按便会同浙江抚按商议。
此时浙江抚按也非昔日勘河之人了,大家聚着一处,商议军机重事。朱琦道:“这石总兵所见,不知可切中贼情哩?”浙江抚按便都道:“不知可中贼人情景哩。”大家商议一回,不过是这些猜测话儿,毫无一个有些见识处。金有光便道:“弟有主意,各位大家看这石某议论,可有渗漏处批驳敲订?待他认了,如不中机,宜甘受妄言之罪,然后允他议论,竟专责他出剿。诸公以为何如?”众抚按都道:“高见,高见。有理,有理。”搢珩建了平湖之策,抚按批驳数番,幸亏湖贼力量小,不是图谋不轨的,不过是些乌合株守之人,由得官兵迟速。批驳定了,便单着石总兵出剿,有功升赏,无功一并重罚。
搢珩接了文书,笑这一班蠢才,有何见识!然为着国家事,不敢怠慢。统了自己标下五营六哨。因三年有余,教练得兵卒有条有纪,将士一心。搢珩自总中军,驾着船只,直捣贼巢。各船兵将奉命,分头杀进。搢珩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破了他外面地方,叫做瓠子湾。贼人势窘,各自逃生。张大带领了妻小,几个心腹,乘夜扮做渔人,他的水道最熟,湖中港汊又多,一溜烟走了。搢珩攻破巢穴,但见辎重器械、米谷银钱堆满贼巢,贼首张大不知去向。便令书记悉将所有上了册籍,移文南直抚按。
两省抚按见破了巢穴,贼遁无踪,方敢一齐到湖中来,观看贼中屯驻之处,也面贺石总兵破贼之功。便把许多钱布等物一总分烹入腹,量留少许报部。浙江按院心上独过意不去,〔略有人心。〕说道:“亏了石总兵破得贼穴,乃有这些贼赃。今大家分敬,以为应得,那好独遗了有功之人?当量给与少许,也见我们公道。”众官都道:“有理。”便将百十匹布,十数斛米,十来吊钱,送到搢珩船上。来差致各官之意,搢珩笑道:“我若爱此钱财,早在破贼时取了,何劳送此些须之物!”分付来差带回,一件不收。
差人转来,直言回复,各官羞惭无地。浙江按院道:“这明是嫌少。”江南按院朱琦大怒道:“他说破贼时一总会取,这分明是自画供招,自然被他取尽了,却将此等零星封贮在此,掩饰耳目。武弁狡诈,非我不足以烛其奸。今贼首纵逃,又复婪私掩饰,情罪可恶!”便分付左右道:“汝等着几个能事伶俐人,到石某船边,窥看他起身时,与凡兵厮上下,细查有无夹带货物、布匹银钱等项,如有,急忙来报。缉访得实,重重有赏。”左右答应去了。
一日,俞仁想吃湖中大鱼,孔宗圣便叫四五个内丁同了买办兵丁,务要买了大鱼来,不然重责。内丁到得湖边,却值张大渔船拢到。张大原是渔户为贼,原会捕鱼,这日捕得几个大鱼,到市来卖,也要看个机会,脱身陆路逃生。借着卖鱼为名,窥看动静。〔这班内丁都强如抚按。〕这些兵丁叫住买鱼。那内丁之中有几个能干的,见渔船颇小,除了渔婆儿女之外,又有三四个汉子,虽是渔人打扮,但想:“船小,何用许多外水伙计?”心上生疑。〔命运轧定耳。〕有一个跳上渔船,只说寻鱼,却到火舱里,看见破蓑衣底下盖着挂刀一把,一发疑心是歹人了。便存些人与渔船讲价争论,故意耽延;密令人寻觅了同营兵丁,共有三二十人到来。呐一声喊,把合船人口捉住,拖上岸来,各是分开吓问,女人小子便直吐真情。兵丁等不胜大喜,就像拾了至宝一般,解到本官那边。
孔宗圣与俞仁正在吃酒,闻得拿了张大,十分得意。解过来,问了口词。俞仁又欺心要夺功劳,孔宗圣也心知此意,便悄对俞仁道:“俞老爷一面报功,但要带挈弟得叨余光足矣。”〔要奉承他,何敢不让。〕俞仁道:“不消孔老爷分付。”便酒都不吃了,叫兵役锁链了张大一干贼犯,亲自解到金有光公寓来。金有光便请朱琦商议。朱琦道:“奉旨江浙会剿,如今获贼,却是我们的功劳,与浙省何干?我这边一面拜疏进京,但将文书知会他们罢了。”连夜缮写本稿。本内便说差委石总兵剿捕,违了方略,致贼首逃匿。幸臣等调度机宜,委同知俞仁等预于要害所在,督兵防守,遂得擒获贼首张大,共羽党妻小若于名口。总兵石琼不无有疏纵之罪。副将孔宗圣协获有功,一并声明,伏候睿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