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杲答曾天游侍郎第二书,说得他家道理直是明尽。渠最善揑怪,却有此等说话,又不失为本分人也。书云:寻常计较安排底是识情,随生死迁流底亦是识情,怕怖慞惶底亦是识情。而今参学之人,不知是病,只管在里许头出头没,教中所谓“随识而不随智”,以故昧却本地风光,本来面目。若或一时放下,百不思量计较,忽然失脚,蹋着鼻孔,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更无别智可得。若别有所得,有所证,则又却不是也。如人迷时,唤东作西,及至悟时,即西便是东,无别有东。此真空妙智,与太虚空齐寿。只这太虚空中,还有一物碍得他否?虽不受一物碍,而不妨诸物于空中徃来。此真空妙智亦然,凡圣垢染,着一点不得。虽着不得,而不碍生死、凡圣于中徃来。如此信得及,见得彻,方是个出生入死,得大自在底汉。细观此书,佛氏之所谓性,无余藴矣。“忽然失脚,蹋着鼻孔”,便是顿悟之说。
一七、杲示真如道人有云:今生虽未悟,亦种得般若种子在性地上,世世不落恶趣,生生不失人身,不生邪见,家不入魔军类。又答吕舎人书有云:若依此做工夫,虽不悟彻,亦能分别邪正,不为邪魔所障,亦种得般若种子深。纵今生不了,来生出头,现成受用,亦不费力,亦不被恶念夺将去。临命终时,亦能转业,况一念相应邪?又答汤丞相书有云:若存心在上面,纵今生未了,亦种得种子深。临命终时,亦不被恶业所牵,堕诸恶趣。换却殻漏子,转头来亦昧我底不得。此等说话,只是诱人信向,岂可为凭?人情大抵多贪,都不曾见个道理,贪今生受用未了,又要贪来生受用,安得不为其所惑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生死轮回,决无此理,万有一焉,只是妖妄。为学而不能无疑于此,则亦何以穷理为哉!
一八、杲答吕舎人书有云:心无所之,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倒断即是悟处,心无所之是做工夫处。其做工夫只看话头便是,如“狗子无佛性”“锯解秤锤”“栢树子”“竹篦子”“麻三斤”“干屎橛”之类,皆所谓话头也。余于“栢树子”话偶尝验过,是以知之然。向者一悟之后,佛家书但过目便迎刃而解。若吾圣贤之微词奥旨竟不能通,后来用工久之,始知其所以然者。盖佛氏以知觉为性,所以一悟便见得个虚空境界。证道歌所谓“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是也。渠千言万语,只是说这个境界。悟者安有不省!若吾儒之所谓性,乃“帝降之衷”,至精之理,细入于丝毫杪忽,无一非实,与彼虚空境界判然不同,所以决无顿悟之理。世有学襌而未至者,畧见些光影便要将两家之说和合而为一,弥缝虽巧,败阙处不可胜言,弄得来儒不儒,佛不佛,心劳日拙,毕竟何益之有!
一九、梁武帝问逹磨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冩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徳?答曰:并无功徳。帝曰:何以无功德?答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又宗杲答曾侍郎书有云:今时学道之士,只求速效,不知错了也。却谓无事省縁,静坐体究为空过时光,不如看几卷经,念几声佛,佛前多礼几拜,懴悔平生所作罪过,要免阎家老子手中铁棒。此是愚人所为。呜呼!自佛法入中国,所谓造寺冩经、供佛饭僧、看经念佛,种种糜费之事,日新而月盛。但其力稍可为者,靡不争先为之,导之者固其徒。向非人心之贪,则其说亦无縁而入也。柰何世之謟佛以求福利者,其贪心惑志,纒绵固结而不可解?虽以吾儒正色昌言,恳切详尽,一切闻如不闻。彼盖以吾儒未谙佛教,所言无足信也。达磨在西域称二十八祖,入中国则为禅家初祖。宗杲擅名一代,为禅林之冠,所以保护佛法者,皆无所不用其心,其不肯失言决矣。乃至如上所云,种种造作以为无益者,前后如出一口。此又不足信邪?且夫贪嗔痴三者,乃佛氏之所深戒也,谓之三毒。凡世之造寺冩经、供佛饭僧、看经念佛,以为有益而为之,是贪也,不知其无益而为之,是痴也。三毒而犯其二,虽活佛在世,亦不能为之解脱,乃欲謟事土佛木佛,以侥幸于万一,非天下之至愚至愚者乎!凡吾儒解惑之言不可胜述,孰意佛书中乃有此等本分说话!人心天理诚有不可得而泯灭者矣,余是用表而出之。有丹霞烧木佛一事,亦可以解愚夫之惑。
二〇、儒书有五行,佛家便言四大。儒书有五事,佛家则言六根。其蹈袭邪,抑偶同邪?是不可得而知也。然名物虽相似,其义理则相辽絶矣。四大有风而无金、木,楞严又从而附益之,揣摩凑合,都无义理,只被他妆点得好,故足以惑人。朱子尝言:佛书中惟楞严最巧,颇疑房融窜入其说。看来此事灼然,无足疑者。且如楞伽四卷,达磨最所尊信,其言大抵质实而近乎拙,有若欲尽其意而未能者。佛一人尔,人一口尔,以二经较之,不应其言之工拙顿异如此。此本无足深辨,但既攻其失,则亦不可不知,又以见佛学溺人之深,有如是之才而甘心为之役,殊可叹也!
二一、昔有儒生悟襌者,尝作一颂云:断除烦恼重増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縁无罣碍,涅盘生死是空华。宗杲取之,尝见杲示人有“水上葫芦”一言,凡屡出。此颂第三句即“水上葫芦”之谓也。佛家道理真是如此。论语有云“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使吾夫子当时若欠却“义之与比”一语,则所谓“无适无莫”者,何以异于水上葫芦也哉!
二二、韩子之辟佛老,有云“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善哉言乎!自今观之,其幸也未若其不幸之甚。景徳传灯録所载,旧云千七百人,其琐琐者姑未论,若夫戒行之清苦,建立之精勤,论辨之通明,语句之超迈,记览之该博,亦何下百十人?此其人亦皆有过人之才,要为难得,向使获及吾圣人之门而取正焉,所成就当何如也!而皆毕竟落空以死。鸣呼,兹非其不幸之甚而何!
二三、吾儒之辟佛氏有三,有真知其说之非而痛辟之者,两程子张子朱子是也;有未能深知其说而常喜辟之者,笃信程张数子者也;有阴实尊用其说而阳辟之者,盖用禅家诃佛骂祖之机者也。夫佛氏似是之非,固为难辨,至于诃佛骂祖之机作,则其辨之也愈难。吁,可畏哉!
二四、程子之辟佛氏,有云: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徧”,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即其所言所造,而明指其罪过,诛絶之意,凛然辞气之表矣。夫既不足以开物成务,则不得谓之“神化”。伦理且弃而不顾,尚何“周徧”之有!尧舜之道既不可入,又何有于“深微”!盖神化、周徧、深微之云,皆彼之所自谓,非吾圣人所谓神化周徧深微者也。韩子云“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徳其所徳,非吾所谓徳也。”此之谓也。他日程子又尝有言: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夫阴阳昼夜死生古今,易之体也,深微者,易之理,神化者,易之用也。圣人全体皆易,故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佛氏昧焉,一切冥行妄作,至于灭絶彛伦而不知悔,此其所以获罪于天,有不可得而赎者。吾儒之诛絶之,亦惟顺天而已。岂容一毫私意于其间哉!
二五、程子曰:佛有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此言虽简,而意极圆备。“其本不是”,正斥其认知觉以为性尔,故非但无以方外,内亦未尝直也。当详味可以二字,非许其能直内之辞。
二六、程子尝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直是见得透,断得明也。本既不同,所以其说虽有相似处,毕竟和合不得。吕原明一生问学,欲直造圣人,且尝从二程游,亦稔闻其议论矣。及其晚年,乃见得“佛之道与吾圣人合”,反谓二程“所见太近”,得非误以妙圆空寂为形而上者邪?以此希圣,无异适燕而南其辕,蔑由至矣。
二七、张子曰: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縁大,以末縁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欤!此言与程子“本心”之见相合,又推到释氏穷处,非深知其学之本末,安能及此?
二八、程张辟佛氏之言,见于遗书及正蒙者多矣,今但举其尤切要者着于篇,以明吾说之有所据,其它皆吾人之所通习,无庸尽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