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隐士骆耕耕道常言:“修养之士,当书《月令》置坐左右,夏至宜节嗜欲,冬至宜禁嗜欲。盖一阳初生,其气微矣,如草木萌生,易于伤伐,故当禁之,不特节也。且嗜欲四时皆损人,但冬夏二至,阴阳争之时,大损人耳。”仆曰:不独《月令》如此,唐柳公度年八十,有强力,人问其术,对曰:“吾平生未尝以脾胃熟生物、暖冷物,以元气佐喜怒。”此亦可为座右铭也。耕道曰然。
旧说载:王禹玉久在翰苑,曾有诗云:“晨光未动晓骖催,又向坛头饮社杯。自笑治聋终不是,明年强健更重来。”或曰:“古人之诗有此意乎?”仆曰:“白乐天《为忠州刺史九日题涂溪》云:‘蕃草席铺枫岸叶,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宾守,或值重阳更一来。’亦此意也。但古人作诗必有所拟,谓之‘神仙换骨法’,然非深于此道者,亦不能也。”
六一先生作事,皆寓深意。公生于景德之四年,至庆历五年坐言者论张氏事,责知滁州,时方年三十九矣。未及强仕之年,已有醉翁之号,其意深矣。后韩魏公同在政府,六一长魏公一岁,魏公诸事颇从之。至议推尊濮安懿王,同朝俱攻六一,故六一遗令托魏公作墓志。墓志中盛言初议推尊时,乃政府熟议,共入文字,欲令魏公承当此事,以破后世之惑耳。或云:张氏事虽下六一千百辈人,犹且不为。至若推尊,则遽亡前朝盛德,而大违典礼,故诸公攻之,不少贷也。然六一深以此事为然,故于《五代史·义儿传》极致意焉。噫!人心不同,犹其面也。此言得之。
温公熙宁、元丰间,尝往来于陕、洛之间,从者才三两人,跨驴道上,人不知其温公也。每过州县,不使人知。一日,自洛趋陕,时陕守刘仲通讳航,元城先生之父也,知公之来,使人迓之,公已从城外过天阳津矣。刘遽使以酒四樽遗之,公不受。来使告云:“若不受,必重得罪。”公不得已,受两壶。行三十里,至张店镇,乃古傅岩故地,于镇官处借人,复还之。后因于陕之使宅建“四公堂”,谓召公、傅公、姚公、温公,此四公者,皆陕中故事也。唐姚中令,陕之硖石人,今陕县道中路旁有姚氏墓碑,徐峤之书并撰。
仆少时在高邮学,读《送穷文》至“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仆不觉大笑。时同舍王拚彦法问曰:“何矧?”笑至甚为矧。仆曰:“岂退之真见鬼乎?”彦法曰:“此乃髑髅之深颦蹙頞,盖想当然耳。且古人作文,必有所拟,此拟扬子云《逐贫赋》也。”仆后以此言问于舅氏张奉议从圣,舅氏曰:“不然。规矩,方圆之至也,若与规矩合,则方圆自然同也。若学问至古人,自然与古人同,不必拟也。譬如善射,后矢续前矢;善马,后足及前足,同一理也。”昨日读韩文,忽忆此话,今三十年矣,抚卷惊叹者久之。
诗人之言,为用固寡,然大有益于世者,若《长恨歌》是也。明皇、太真之事,本有新台之恶,而歌云:“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故世人罕知其为寿王瑁之妃也。《春秋》为尊者讳,此歌真得之。
谥之曰“灵”,盖有二义。《谥法》曰:“德之精明曰灵。乱而不损曰灵。”若周灵王、卫灵公是美谥也;若楚灵王、汉灵帝是恶谥也。《庄子》曰:“灵公之为灵也,久矣。”此褒之也。《汉·赞》之曰“灵帝之为灵也优哉”,此贬之也。故曰:此一字兼美恶两谥。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余名士亦各修整。旧传:柳氏出一婢。婢至宿卫韩金吾家,未成券,闻主翁于厅事上买绫,自以手取视之,且与驵侩议价。婢于窗隙偶见,因作中风状,仆地。其家怪问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问曰:“汝有此疾,几何时也?”婢曰:“不然。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岂忍伏事卖绢牙郎也?”其标韵如此,想是柳家家法清高,不为尘垢卑贱,故婢化之,乃至如此。虽今士大夫妻有此见识者,少矣。哀哉!闻之于田亘元邈。
仆友王彦法,善谈名理,尝谓世人但知韩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观其《送高闲上人序》云:“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随委靡,溃败不可收拾。”观此言语,乃深得历代祖师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见处大胜裴休。且休尝为《圆觉经序》,考其造诣,不及退之远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号为奉佛,退之最号为毁佛,两人所得浅深乃相反如此,始知循名失实,世间如此者多矣。彦法名拚,高邮人,慕清献之为人,卒于布衣。仆今日偶读《圆觉经序》,因追书之。
退之《感二鸟赋》云:“贞元十五年五月戊辰,愈东归。”又云:“读书着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以文集详考之,是年乃贞元十一年也。今按贞元十一年退之年二十八,是年三上书宰相,不遇而出关,故曰“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至十二年七月从董晋平汴州,至十五年二月晋薨。退之护丧归葬洛阳,半道闻汴州乱。退之既至洛阳,径走彭城,省视其家,遂复在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下。是年五月作《董晋行状》,其后书云:“贞元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故吏前汴、宋、亳、永等州观察推官将仕郎秘书省校书郎韩愈状。”是时退之年三十二,则知作《感二鸟赋》时贞元十一年明矣,但后人误书十五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