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追述任三爷当日叙他老太太的话到此已止,德夫人对着环翠伸了一伸舌头说:“好个利害的任太太,真会管教儿子!“环翠说:“这时候虽是逸云师兄,也一点法子没有吧!“德夫人向逸云道:“你这一番话,真抵得上一卷书呢!任三爷说完这话,您怎么样呢?”逸云说:“我怎么呢?哭罢咧!哭了会子,我就发起狠来了。我说:’衣服我也不要了!东西我也不要了!任么我都不要了!您跟师父商议去罢!‘任三爷说:这话真难出口,我是怕你着急,所以先来告诉你,我还得想法子,就这样是万不行!您别难受。缓两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说:‘您别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钱来,不还是老太太给吗?倒成了个骗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对不住您老太太了!’那一天就这么,我们俩人就分手了!“
逸云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烦,愿意听,话还长着呢!“德夫人道:“愿意听,愿意听,你说下去罢。”。
九转成丹破壁飞七年返本归家坐
却说逸云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爷果然托了个朋友来跟师父谈论,把以前的情节述了一遍,问师父肯成就这事不肯?并说华云已经亲口允许甚么都不要,若是师父肯成就,将来补报的日子长呢。老师父说道:‘这事听华云自主。我们庙里的规矩可与窑子里不同:窑子里妓女到了十五六岁,就要逼令他改装,以后好做生意;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其中便有难于严禁之处,恐怕伤犯客人面子。前几十年还是暗的,渐渐的近来,就有点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还是个半暗的事。您只可同华云商量着办,倘若自己愿意,我们断不过问的。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说,在先也是本庙里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这比丘尼本应该是童贞女的事,不应该沾染红尘;在别的庙里犯了这事,就应逐出庙去,不再收留,惟我们这庙不能打这个官话欺人。可是也有一点分别:若是童女呢,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庙里供给,别人的衣服,童女也可以穿,别人的物件,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尘事,他就算犯规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项,俱得自己出钱制买,并且每月还须津贴庙里的用项。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也须摊在他们几个染尘人的身上。因为庙里本没有香火田,又没有缘簿,但凡人家写缘簿的,自然都写在那清修的庙里去,谁肯写在这半清不浑的庙里呢?您还不知道吗?况且初次染尘,必须大大的写笔功德钱,这钱谁也不能得,收在公账上应用。您才说的一百银子,不知算功德钱呢?还是给他置买衣服同那动用器皿呢?若是功德钱,任三爷府上也是本庙一个施主,断不计较;若是置办衣物,这功德钱指那一项抵用呢?所以这事我们不便与闻,您请三爷自己同华云斟酌去罢。况且华云现在住的是南院的两间北屋,屋里的陈设,箱子里的衣服,也就不大离值两千银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来,照他这一百银子的牌子,那一间屋子也不称,只好把厨房旁边堆柴火的那一间小屋腾出来给他,不然别人也是不服的。您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听了这番话,就来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想师父这话也确是实情,没法驳回。我就对那朋友说:’叫我无论怎么寒蠢,怎么受罪,我为着三爷都没有什么不肯,只是关着三爷面子,恐怕有些不妥,不必着急,等过一天三爷来,我们再商议罢。‘那个朋友去了,我就仔细的盘算了两夜。我起初想,同三爷这么好,管他有衣服没衣服,比要饭的叫化子总强点;就算那间厨房旁边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瞧那戏上王三姐抛彩球打着了薛平贵,是个讨饭的,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贵,落后做了西凉国王,何等荣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薛平贵,我这算什么呢?就算我苦守了十七年,任三爷做了西凉国王,他家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还不是斗姥宫的穷姑子吗?况且皇上家恩典,虽准其貤封,也从没有听见有人说过:谁做了官貤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况一个姑子呢!《大清会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条吗?想到这里,可就凉了半截了!又想我现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马五爷做的,马褂是牛大爷做的,还有许多物件都是客人给的;若同任三爷落了交情,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马五爷、牛大爷来的时候不问吗?不告诉他不行,若告诉他,被他们损两句呢?说:’你贪图小白脸,把我们东西都断送了!把我们待你的好意,都摔到东洋大海里去,真没良心!真没出息!‘那时我说什么呢?况且既没有好衣服穿,自然上不了台盘。正经客来,立刻就是青云他们应酬了,我只好在厨房里端菜,送到门帘子外头,让他们接进去,这是什么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饭,刷洗锅碗是我的差使。这还罢了。顶难受是清早上扫屋子里的地!院子里地是火工扫,上等姑子屋里地是我们下等姑子扫。倘若师兄们同客人睡在炕上,我进去扫地,看见帐幔外两双鞋,心里知道:这客当初何等契重我,我还不愿意理他,今儿我倒来替他扫地!心里又应该是什么滋味呢!如是又想:在这儿是万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爷逃走了罢。又想逃走,我没有什么不行,可是任三爷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这条计又想左了。翻来复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后来忽然间得了一条妙计:我想这衣服不是马五爷同牛大爷做的吗?马五爷是当铺的东家,牛大爷是汇票庄掌柜的。这两个人待我都不错,要他们拿千把银子不吃力的,况且这两个人从去年就想算计我,为我不喜欢他们,所以吐不出口来,眼前我只要略为撩拨他们下子,一定上钩。待他们把冤钱花过了,我再同三爷慢慢的受用,正中了三爷老太太的第一策,岂不大妙?”想到这里,把前两天的愁苦都一齐散尽,很是喜欢。停了一会子,我想两个人里头,找谁好呢?牛大爷汇票庄,钱便当,找他罢;又想老西儿的脾气,不卡住脖儿梗是不花钱的,花过之后,还要肉疼:明儿将来见了衣裳,他也说是他做的;见了物件,也要说是他买的,唧唧咕咕,絮叨的没有完期。况且醋心极大,知道我同三爷真好,还不定要唧咕出什么样子来才罢呢!又抽鸦片,一嘴的烟味,比粪还臭,教人怎么样受呢?不用顾了眼前,以后的罪不好受。算了罢,还是马五爷好得多呢。又想马五爷这个人,专吃牛羊肉。自从那年县里出告示,禁宰耕牛,他们就只好专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膻气,五六尺外,就教人作恶心,怎样同他一被窝里睡呢,也不是主意!又想除了这两个呢,也有花得起钱的,大概不像个人样子;像个人的呢,都没有钱。我想到这里,可就有点醒悟了。大概天老爷看着钱与人两样都很重的,所以给了他钱,就不教他像人;给了他个人,就不教他有钱:这也是不错的道理。后来又想任三爷人才极好,可也并不是没有钱,只是拿不出来,不能怨他。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爷了,既迷回了任三爷,想想还是刚才的计策不错,管他马呢牛呢,将就几天让他把钱花够了,我还是跟任三爷快乐去。看银子同任三爷面上,就受几天罪也不要紧的。这又喜欢起来了,睡不着,下炕剔明了灯,没有事做拿把镜子自己照照,觉得眼如春水,面似桃花,同任三爷配过对儿,真正谁也委曲不了谁。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盘算盘算想道:这事还有不妥当处。前儿任三爷的话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话呢?还是三爷自家使的坏呢?他有一句话很可疑的,他说老太太说,’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他的心‘,直怕他是用这个毒着儿来试我的心的罢?倘若是这样,我同牛爷、马爷落了交,他一定来把我痛骂一顿,两下绝交。嗳呀险呀!我为三爷含垢忍污的同牛马落交,却又因亲近牛马,得罪了三爷,岂不大失算吗?不好,不好!再想看三爷的情形,断不忍用这个毒着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这个着儿破三爷的迷。既是这样,老太太有第二条计预备在那里呢!倘若我与牛爷、马爷落了交情,三爷一定装不知道,拿二千银票来对我说:’我好容易千方百计的凑了这些银子来践你的前约,把银子交给你,自己去采办罢。‘这时候我才死不得活不得呢!逼到临了,他总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银票扯个粉碎,赌气走了,请教我该怎么样呢?其实他那二千的票子,老早挂好了失票,虽然扯碎票子,银子一分也损伤不了;只是我可就没法做人,活臊也就把我臊死了!这么说,以前那个法子可就万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