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了一个下午,当我吃力的睁开眼睛时,黑暗已经降临到这个渺小的城镇,包裹住了一切。屋内充满了柔和昏暗的灯光,四周静静的,我轻轻的扭了一下头,旁边的两个病人似乎仍旧在梦中。而她正坐在我的身边侧着身子削苹果,细长的手指灵活的转动着,暖暖的灯光映着她那泛红的脸庞。我特别喜欢看她削苹果那样专注的眼神,削的又那样的认真。每天晚上给我削一个苹果成了她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三个重病之人和一个美丽的姑娘拥有这样一个安静的空间,虽然有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但病到这个地步也没了太多的心思,没有了斗争奋斗的力气。只想能够安稳的见到明天的太阳,心中只有对生命的渴望。在渴望中才感到生命其实很简单,只不过能感受到生命纯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我又有幸能感受到生命的纯粹。当阳光被黑暗所吞噬,尘世中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归于平静时,我便会轻轻的闭上眼睛,慢慢的享受充满幸福的时光。
  我感到有点累,稍微动了一下腿,她大概感觉到了,停下了手中的水果刀,转过身子,看着我笑了笑:“你醒了?”我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饿不饿?稍微等等,我这就削好了。”说完便扭过身子细心的削起来。“不饿,你不用给我削皮,洗洗就行了。”
  “那怎么行,医生要求的,削了皮好咬。”她看了我一眼,“你就听医生的吧。”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享受这份感动。能够得到叶茜也只能说命好,其它的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呢!不一会一个苹果就削好了,她削了一块,调皮的说了一句,“削好了,吃吧。”我喜欢看她大大的眼睛,还有那淑女气质背后不轻易外露的调皮,在我面前她真的像一个小孩一样让人疼爱。“小心我咬着你的手。”她拿开了手,故作生气的样子,“你敢!”接着就咯咯的笑了起来,好象胜利似的。她把苹果放在我的嘴边,我咬进去,她顺势把胳膊放在床上,用手托住腮,“好吃吗?”
  “我还没嚼呢!”
  “那你快点啊。”我嚼了两下,她又问好吃不,我皱了皱眉毛:“不大好吃,不过你削的就好多了。”她得意的笑了:“竟拿好话来哄我。再吃点?”我摇了摇头。“喝水吗?”她伸手去拿杯子。“我不渴”但她仍旧拿过来了杯子,抱在胸前,“稍微喝点?”我没说什么想挣扎着起来,她忙放下杯子,边说别边给我拿被子往我腰底下垫,垫好后我使劲的喘了一口气,往自己的胸前抽了抽被子,她娴熟的把我脚边的被子往里掖了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好象是所有的女性都有的那种爱的习惯。可当我的母亲这样做的时候,我却从没有感动!当这个女孩以同样的爱来照顾我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曾经的冷漠,想到了可怜的母亲。
  回忆我的母亲,纵贯她一生的是难以承受的苦难,最终也被艰难的生活所击倒,女性那特有的气质荡然无寸。在降临到这个世界以前,我总是想象我的母亲像所有的女性是天使,她带着女性所特有的柔美性情,仁慈和善良,振动着她那绚丽的翅膀,降落到这个世界上踏出生命的脚印。可这里不是天堂,现实的残酷无情的折断她的翅膀,于是母亲开始了遥遥无期的人间行程,似一头牛一样木木的前行,偶尔抬头看一下远方。
  曾经听说过“燕山雪花大如席”,家乡的雪也曾这样。当漫天大雪铺天盖地的接踵而来时,我就异常的兴奋,这种兴奋不是因为瑞雪兆丰年,而是因为下雪后的这个世界的洁白和纯粹,大雪纷飞,我便和母亲围着小小的泥火炉,听母亲讲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中的我很幼小,母亲的眼中有着天使的影子。天使的形象像雪那样洁白、那样轻盈。全部是雪的世界是最难忘的记忆。当雪在热量中走向死亡的时候,这个残酷的世界又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母亲便不再是天使,而成了一个卑微的母亲。曾经喜欢遥望天水相接尽头的母亲就离我们而远去。
  贫困使我们只剩下赤裸裸的生活,好久再也没有冬天安静的围火炉这样的好事情。陷入重围的母亲已经没有了时间,那仅存的一点笑容成了永远的回忆。没有了笑容的母亲离我那么远,远的几乎成了敌人。
  “想什么了?”她握住了我的手,一句问话把我拉进了现实中,我闭了一下眼睛,“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奥,又想你母亲了,你和你母亲的感情还挺深的。”我点了一下头,可我自己心里明白在我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我没有一滴真诚的泪祭过黄土,自始至终内心充满的只是矛盾,直到这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感觉读懂了复杂生活的一些东西,才有了对母亲模糊的理解。“还读吗?”她问了我一句,在她的要求下,每天晚上读点散文诗歌类东西成了我们不成文的规定,虽然我认为这些都是些无聊的东西,但还是坚持按她的要求安稳的读点。时间一长倒也能发现的好文章。我是不会怎么欣赏,只要能感动的就是优秀的。在她看来读书这种心理治疗比吃药强几百倍。“我看你今天有点累,要不明天再读吧。”
  “没事。”有时我说话太直接,显的有点冷漠。她从床头的书包中拿出了一本书,郑重的放在我的面前,《文化苦旅》?好熟悉一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第一篇《道士塔》我们没看,“这篇只能让人看到社会的黑暗和小人物的无能,别读最好,读了只会仇恨。”很快她翻到了另一篇是《阳关雪》,它让我后悔没有学点古文,当我真正想表达我对生命感悟的时候,却找不到第二句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精华的句子。面前这个有着传统文化气质的女孩让我无地自容,这种无地自容不是矮她一截的羞愧,而是在我的身上却找不到一个中国人应该有的内涵,或许我骨子中也是个贵族,我应该受到一个好的教育,有美好的前途,有着不同于凡人的素养和觉悟。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废堆中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雪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乡稚儿的夜哭,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掷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的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坐。”我喜欢这诗化的语言。不知觉我又想到了身边的这个女孩,这个用青春的气息和热情点燃我生命的女孩,不自觉的目光便转移到了她的脸上:美丽的眼睛,一身淳朴中的阳光,平静面容,无一不震撼我的心灵。我曾经是社会的对抗者,玩世不恭,命运让我丧失了许多,但我又是幸运的,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还能在这个富有朝气的女孩身上找到曾经存在的理由,所以现在才是真正的自我。
  还记的第一次读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是在我得“绝症”第一次住院的第一天,也是我第一次正襟危坐认真的欣赏一篇文章,在读《伊豆的舞女》之前,胃里的肿瘤已经开始猖狂了,听医生讲很严重,我知道医生很喜欢夸张,所以不知道严重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怕过死亡,残酷的现实世界没有让我产生过留恋,偶尔让人高兴的事情太模糊了。社会的黑暗,人的冷漠,生活的艰难,被人轻视的悲伤和愤怒,所有的这一切令我知道世界是没有希望的。
  死亡对我来说或许还隐藏着某些东西,最终生命的结束却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爬行的力量,当我抱着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心态躺在医院的床上时,茜便拿着川端康成的文集,提着一袋苹果,再一次微笑着闯进我阴暗的世界,那微笑像我母亲的一样有着天使一样的美丽和善良。在异乡,在生命如残烛一样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不是我的亲人,而是一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萍水相逢的女孩,我莫名其妙的进入到了无法让人理解的环境中。总是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性的东西来融化内心的坚冰,也不会感受到爱情在生命中产生的神秘的力量,可茜就是用淡淡的微笑打破我心中的“自信”。
  初次躺在医院的床上,浑身感到不自在,周围的环境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单调,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茜走到了我的身边,把手中的水果放在了床头的木桌上,端庄的站在我身边,静静的看着我,“躺我医院的床上不舒服吧,是不是很无聊?”当我再次淡化了心中的冷漠,认真的观察着身边的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时,愈发觉茜真的很漂亮。因为生活在城市,自然有时尚女孩的那种阳光和活力,同时言谈举止又表现出是很有教养的大家闺秀。除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白色的近半厘米宽戒指外,身上没有其它累人的饰品。人要是漂亮了,什么不戴也顺眼。我勉强一笑,“不好受。”
  “我买了本川端康成的书,里面《伊豆的舞女》写的很好,一聚一散能让人感受到那么多。”茜高兴时的样子很可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眉飞色舞。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令我神往。“今天晚上我们一块读,以后每天都读点,精神的积极向上比吃药强百倍。”在这样待我如亲人的女孩面前,如果我还任死神折磨我的肉体和精神的话,那我真该死了。我真的喜欢茜了?我想过这件事情,也问过自己好多次,但还是不清楚,隐隐约约的有和明在一起的感觉,看着她我又想起明。当内心中的东西被唤醒后,我竟然这么迷茫。
  在读川端康成的日子里,我对茜的感觉越来越好,总是想能一睁眼就可以看见她。
  她又给我削了一个苹果,我们聊了几句,然后她回到了酒店。
  茜的父亲是一个富商,自己有一家大型纺织厂,另外还有三家小酒店,越想越感觉他要把酒店干大的志向不小。三个都经营的都不错,生意很好。茜的母亲早逝,所以父亲对她特别宠爱,茜大学没有上完就回家了,她的父亲也不责备她,“不愿意上就回家吧,帮我看看酒店也好。”为什么中途辍学,我不清楚,当然不是因为没钱!退学之后,她就当酒店经理,但不干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在酒店干的时候见过她的父亲几次,胖胖的身体,圆圆的脸,眼睛很有神,和他的女儿一样能给人一种力量感。他经常穿一身黑色稍旧的西服,不扎领带,整体气质不错,并且一笑就让人觉的亲切。我没有和他讲过几句话,一方面是骨子里的不善交往,另一方面是不屑,或者是内心的排斥和自卑,在有钱人的面前总感到矮人一截。最主要的就是对富有商人的敌视。
  经历了这么多,还是不会怎样定义喜欢一个人,但我知道爱一定是没有条件的,否则那只能算是买卖。或许我曾经有过神秘的感觉,但那已经很久远了。无可置疑的是我对茜确实产生了爱恋,她的言谈举止是那么的富有感染力,像泉水一样能流遍人的全身。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外人或者是服务生,虽然她也没有真正的了解我,但从她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百分百的信任,能强烈的感受到她的真诚和善良。有时候我都逼迫我自己怀疑茜是不是在表演!
  一个人在医院中度过无聊的时光是最痛苦的,这种痛苦是精神上的折磨,我的感觉是直接进地狱都不要进医院。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死一样的寂静!我所在的病房里有三个床位,房间不大,我在最南面靠窗。另外两个病人是面容枯槁进入风烛残年的老人,让人想到沙漠中的一抹绿,随时有被风沙吞噬的危险。并且两个人总是闭着眼睛,让人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气息。静静的看了他们一会,一阵阵的悲哀卷进我的脑海,人到了老年,生命只剩下悲哀和屈辱,多少的辉煌和梦想都化作云烟。平凡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创造不了什么,最后还要带着遗憾和被遗弃的悲哀离开这个世界。第二次住院化疗的时候,我确定无疑的喜欢上了叶茜,人生这个字眼第一次强烈的引发我的深思。
  第一次住院住的住不长,第二天下午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屋内没有开灯,但这无尽的黑暗倒给我宁静舒畅的感觉。安静的时候我又想念起茜来,于是闭上眼睛开始养神。过了阵子隐约听到轻轻的推门声,接着一阵强烈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弄的我真不痛快!我竭力的眯起眼睛,渐渐的适应这突来的强光。当我朝门口望去的时候,茜美丽的倩影进入我的眼帘。大概茜看到了我惺忪的眼睛,问了一句:“我把你弄醒了吧。”
  “我倒想你早点把我弄醒。”茜甜甜的笑了,她知道我这是在奉承她。我心里也有种小人得志的得意。“肚子没有疼吧。”
  “没有。”有我也会说没有。“我给你带来点米饭还有两个甜饼,你最好不要吃油,吃点清淡的好消化。”
  “不饿。”
  “稍微吃点,吃米饭?”
  “恩,吃米饭吧。”茜拿起了饭盒,用勺子缓缓的划了一勺米饭送到了我的嘴边,茜身上那一阵淡淡的香也跟着涌了过来,但很快就没了,惹的人惆怅。吃了几口,感到很累,我无力的摇了摇头:“不吃了。”
  “那我给你倒点水喝。”现在的我心里只有感动,“象你这样会照顾人的女孩不多了。”我说的很严肃,是真心的想感谢她,她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能看出她是在抑制自己的笑,这一笑把她母性的仁慈和善良全部展现在我的面前。
  茜拿起了手边的川端康成的文集,随便翻了翻,“你不喜欢看书吗。”
  “看,只不过喜欢的是武侠之类的。”
  “不知道川端康成?”
  “除了武侠,我知道有鲁迅,还有本《诗经》,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太土了是不是?”
  “那你常看《诗经》?”
  “也不看,书名只是听老师提过。”
  “川端康成是日本人。”
  “你不喜欢日本人?”
  “中国人从来对日本人没有好感。日本人有好的,我就喜欢他的书。”《伊豆的舞女》让我感受到一个日本人的丰富的感情,在山上,川端康成遇见了那个令他萌动柔美凄伤感情的舞女,在他的眼里舞女异常的美丽,“她就象头发画的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巡回艺人总是受到冷言冷语,而川端康成自始至终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平静真实的生活,丰富的感情,二十岁时的羞涩和拘谨,这一切展现出了一个美丽的心灵,令人鼓舞。
  真正的文学熏陶便从《伊豆的舞女》开始了。人人之间的真诚,平等,互爱被川端康成写到了点子上,也触动了我内心的某些隐痛,两个陌生人相遇相离就能这样的感动人,真的希望人生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片段,当痛苦的时候能一抬头就可以在两个陌生人中间产生爱的火焰,然后怀着更充足的信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