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帝素知林公为当世第一贤臣,十数年间,由外放杭嘉湖道,擢升至湖广总督,凡有疑难要政,着各督抚妥议具复,最重视林公的复奏。此时将进呈的各省督抚奏章,一一翻阅,却只不见林公的奏疏,心中十分疑惑。皇帝深知林公办事勤慎,决不至延长不奏复的,其中一定另有作用,便向穆彰阿问道:“湖广总督林则徐此次有无奏折到京?”穆奸晓得捏不拢了,就奏道:“有是有的,只因递到较迟,不及编录,当于来朝进呈。”等到次日早朝,穆奸亲自进呈林公奏折,并奏道:“林督所拟章程,比较黄鸿胪原奏更为严峻,倘然准予颁行,只恐民害未除,激成叛变,恳请乾纲独断,暂缓颁行。”道光帝本来好算得一代令主,惟于朝臣之中最信任穆彰阿,以致被他弄权闹坏了不少大事,这也是一重大病。当下听了穆奸的奏语,竟将林公的章奏留中不发,若然当时准予颁行全国,认真严禁,鸦片烟害早已禁绝,中国可以富强了。权奸误国,可深浩叹!
当时道光帝把林公奏折留中不发,面谕穆彰阿通饬各直省督抚严厉禁烟,杜绝金钱外溢。穆奸奉谕而退,回到军机处,拟就公事,发寄各督抚,不在话下。
且说此时的烟害,当推广东、湖北及沿海各省为最甚。林公升任湖广总督,适当贩烟吸烟最盛之地,所以不惜工夫,拟具章程并戒烟良方,专折奏请颁行,哪知犹如风筝断线,杏无回音,仅接到军机大臣字寄,内开:奉上谕,督促各直省长官严申烟禁,烟犯拘案,加等治罪;地方官查禁不力,立予处分。禁烟成绩最优者,列为考绩,奏请破格擢升。
林公披阅一过,见上谕中并未提及复奏的章程与禁烟良方;料必留中不发了,暗想:既不颁行吸烟论死新例,徒托空言,怎能有效,一般嗜烟成瘾的,痼疾已深,一经戒烟,废事失业,都愿引鸩自杀;一般烟贩奸商,大利所在,怎肯放弃,因此烟禁虽严,烟害依然弥漫全国。现在既奉上谕严催,兼之楚省为鸦片总汇之处,岂可不认真严申禁令呢。当即请巡抚、藩司到辕,商定办法,印刷许多禁烟告示,遍贴通衙;一面牌示辕门,分批调验在省印委文职,自道府起至知县止,不论有瘾无瘾,概须自投辕门听验。林公此举,也是以身作则的意思,故先从官吏入手,使一班吸烟贩烟的百姓触目惊心,觉悟到地方官长吸烟,尚且要调验戒绝,吾等小民,自然更不可不戒了。那地方官自身经过调验勒戒,怎敢再庇护烟民,用意再好也没有。
哪知利未见而害先形,竟然弄出一件同僚觊觎讦告的大乱子来,殊非林公始料所及。
这事说来话长,原因由于争夺美缺而起。那时候官场制限极严,非有异常劳绩,不能越级擢升,就是补缺署任,也要按照次序先后委任,不容颠倒的。惟是差委并无阶级,只要有了奥援,用八行相托,上峰自然会特别调剂,拔委一二次优差,这是当时官场惯例。那楚省的盐法道却是著名优缺,尤其是安襄郧道,觊觎的人更多,结果为陈锦堂所得。候补道杨天德与锦堂本系旧识,同时到省,合赁一所公馆。他们二人都有阿芙蓉癖,夜来聚在一张榻上,两灯相对,吞云吐雾,抽得高兴的时候,谈天说地,述古论今,也居然风发潮涌,谈一回又抽,抽一回又谈,不到天明,谁也不睡。由是两人的交谊日深一日,犹如同胞兄弟。这个安襄郧道缺,杨天德早有企图,曾托京中大老致函林公,但是林公生平不受运动,用人行政,至公无私,无论何人所荐之人,也要看那人才干如何而定去取的。杨天德人品既不见佳,又身入黑籍,外边的声名很不好,林公如何肯擅时重用呢?至于那陈锦堂呢,才具优长,办事也不辞劳怨,林公曾委他查过楚省淮盐滞销原因,竟能不受盐商私贿,秉公办理,且能查明湖北施南、宜昌等府县,均属例食川盐,湖南郴、桂、衡三府十一州县,例食粤盐,淮盐质劣价昂,销路因之滞钝等情。林公看了他的禀复,知他查案认真,熟悉楚省盐务,就与藩司商定,委署安襄郧道。锦堂谢委辞行,挈眷赴任。
哪知杨天德起了误会,以为是陈锦堂托人走了门路,争夺此美缺,因此衔恨在心,密图报复,一向苦无机会。现在得悉严申烟禁,调验文武官员,不觉大喜过望,以为这绝好的机会来了,哪里还肯轻轻放过。不过他是走红运的能员,只怕他已谒制军,已将烟瘾戒绝,若冒昧地报告督辕,说他染有嗜好,调验时不见烟瘾发作,也得坐个诬告的罪名,非先行调查明确,再作计较不可。打定主意,一边向督辕告了个措资假,离了省城,径到安襄郧道衙门拜访。
锦堂见老友光降,心中十分高兴,竭诚招待。天德推说省城烟禁森严,不敢任意抽吸,特地请假到此,与老哥同寻吞云吐雾的乐趣。锦堂含笑地答道:“小弟蒙林制军赐给忌酸丸与补正丸各一料,已将烟瘾戒除,丸药都不吃了。”天德听说,大失所望,口头免不得恭谨道:“老哥脱离苦海,竟然跳上青云,就此扶摇直上,不消几时行见除臬开藩,而膺疆寄呢!可贺可贺!不过老哥既绝嗜好,可容小弟在此吸食?只因路上不敢抽吸,已在这里发病了!”锦堂笑答道:“老友光顾,敢不下榻相留,到内书房去开灯吧。”说着,导引天德踅入内书房,跟班提着行李跟入,即将烟灯、烟枪放到炕榻上,随手点灯烧烟,装上烟斗,天德在左边,锦堂坐在右边,天德拿枪授给锦堂道:“老哥抽口,未必见得马上就会上瘾的。”锦堂拒绝道:“请自用吧,小弟不抽,刚刚断瘾得不多时,犹如熟纸捻,碰着火星;立刻就会燃烧起来的。”天德说道:“既然决计不吸,那末我自己过瘾了!”说罢,执枪在手,烟斗门对准火头,嗤嗤嗤,把红枣大小一筒三隔冬的清膏冷笼烟,一口气直吸个干净,伸手提起小茶壶,咕嘟一口热茶,咽入腹中,有意张口把烟气向锦堂面上喷去,问道:“老哥闻着烟味是香还是臭?”
锦堂笑答道:“这种最上等的陈膏,酸香扑鼻,令我闻了馋涎欲滴。”此时跟班已将第二个烟泡装好,天德接来递给锦堂道:“只此一筒,下不为例,若然抽了一筒,马上会上瘾,我愿输个脑袋给你。横下来尝尝此烟如何。”锦堂推辞不过,横在右边,天德执抢把火,锦堂只款口含着枪头,嗤嗤嗤响了一阵,留着些不曾抽尽,顿觉精神百倍,就吩咐仆役命厨房速备盛席,送到这里,管待嘉宾。
要知天德如何讦告锦堂,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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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杨天德访谒陈锦堂,专为查他的烟瘾,以便告发。及闻锦堂说早已用忌酸丸戒尽,大失所望,心想:难道就罢了不成,新近戒绝,容易上瘾,我只消等在这里几天,天天请他抽大烟,管教入我彀中,依旧吸食,那时再去告他,不怕他抵赖到哪里去。打定主意,一味假意殷勤。那锦堂是个好好先生,兼之和天德昔日同居,情如手足,当然不防他存着恶意,当下就在内书房,用盛筵款待,因为有烟具在旁,不曾请陪客,主宾两人入席共饮,酒逢知己,且谈且饮,直吃到酒醉饭饱,方才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