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逢玉离了花县,来至大通港,分军两路,水陆并进,差千里驹陈龙,哨探贼众还在柘园否,作速回报。陈龙领命自去不表。
今再表何足像,在梅花村被梅小姐打了一拳,抛了众人奔回家中,卧在床上半月挣不起来。那般无赖,后来探得饶有被那汉子斫死,放火烧了,张志龙已不知何往,料想必是嘉桂山下来的,方有这般手段,张志龙必定逃往那里去了,遂放下志龙,却来教唆饶有的老婆,来何足像家中寻索老公。足像闻之大惊,忙扒起来,寻那班无赖商议道:“当日我被汉子打了一拳,忍痛不住,抛了众人先自逃回,卧在床上半月有余,总不见饶先生到来,我只道他在家中有甚事故了,谁知他的娘子倒来我家寻他!说自那日出去了,至今并没回来,莫非有甚长短么?”那般无赖佯为惊咤道:“这事你还不知么?”足像道:“有甚么事?”无赖道:“饶有被张志龙同那三个汉子杀死,放火烧了!”何足像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忙扯住众无赖道:“果有此事?怎么样回复他婆子哩!求列位兄长念平昔相处之情,指教则个。”有的道:“不如瞒了他婆子,只说往朋友处去了罢。”有的道:“这个计策不好,瞒得他一个两个月,瞒不得他三年两载,万一被他查出,只道我等知情不首,连我等也开不得交。不如竟推在张志龙身上,只道张志龙诱他到梅花村,买嘱嘉桂山喽罗来杀了,管他去寻张志龙不寻张志龙,我们便脱了干系。”一个名唤毛面的道:“这计也不善,当日何兄请我们去捉张志龙,拖锤越棍,四邻周知,万一被人证出,官府究问尔等统众行凶为着何事?我同你等怎样回答呢?”众人笑道:“也说得是,然则当何如?”毛面道:“说便要实实说与他知道,只是这番何兄却吝惜不得银子了!”何足像道:“求诸兄善为我商量,百十两银子我也不吝了。”毛面闻言,把头摇了两摇道:“俗语道得好: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事我办不来,兄自家打算罢!”说毕,把手一拱道“请了。”转身要走,何足像一把扯住道:“我又不曾说什么,毛兄为何就见怪起来?”毛面道:“人命关天,这样事情三五千银子料理得来,也算手段!尔怎么说百十两银子的话?你看得恁般轻易,我不去,你只道我等恐吓尔。”说毕又要走,足像止住众人,扑簇簇泪下道:“诸兄缓缓商量,如果弄得没事,就要三千两,小弟也听兄便了。”
毛面见何足像慌了,方才住脚道:“尔肯使银子,包尔无事,而今众兄弟须齐到饶有娘子跟前说明,看他如何发作,大家好临机应变,照应何兄。”众人齐声道:“毛兄说得是。”遂一拥走进内堂来,见饶有婆子与足像母亲正在堂上说话,见足像带了许多朋友进来,二人忙缩进房里去。众人叫住婆子道:“饶大嫂,我等有句话儿与尔说说。”婆子出来,与众人道了个万福,问道:“列位叔叔有何话说?”毛面道:“大嫂,实不相瞒,前月何大哥要到梅花村捉个人,邀我等众兄弟及饶大哥同往,不料被那人买嘱喽罗,把饶大哥杀了,尸骸亦被放火烧了。恐大嫂不知,今特来说明。”那婆娘听了,大笑道:“列位阿叔不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有喽罗平白地敢杀人放火?”毛面道:“人命事情怎敢取笑!大嫂不信,日后不要怪我们不说!”婆娘大惊道:“有谁证见?”众人齐声道:“我们都见来!”婆娘听得,一头撞在足像怀里,大哭大叫道:“还我丈夫来!我丈夫好端端在家坐地,尔怎地诱他出来把与人杀了!”两只手扭住足像,一头哭一头说,两脚在地下乱跳。足像母妻闻得,惊得打颤的走上前来救解。那婆娘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足像母亲,把头乱撞,三四个跌做一堆,扭做一块。众无赖恐怕又做出来,忙上前解脱,何足像母妻三个,一道烟走至邻舍家中躲避了。那婆娘在地下乱滚,滚得发松衣绽,就孟姜女哭倒长城也无此惨痛,真个哭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丰湖士人闻之,做只歌子唱道:
饶大嫂,尔莫哭。尔夫生来似水沤,何有皮来何有骨。蜃楼海市虽虚浮,镜花水月还堪瞩。
尔夫行似风条霜,不解全身但害物。而今狂魄似糠扬,谁人不庆莫余毒。莫余毒,尔莫哭。
话说无赖中有一个绰号两头蛇,名唤金亦,见足像母子去了,来扶起婆娘道:“大嫂,尔在此哭死也没用,莫若同我回至家中,写起数十张投词,与尔投了地方,来到县里去告。”婆娘叩头道:“全靠叔叔做主。”遂同了金亦走回家中。
众无赖忙来寻着足像道:“何兄!快些把银子出来,先买嘱了金亦,叫他不要声张,方可做事,若投词一发,就难收拾了!”足像忙叫母亲回来,倾箱倒笼,倒出千余两银子,尽付毛面去使作。毛面教众人且住在足像家中,不要成群跟着,不好说话。安顿了众人,独自一个走回家中,藏过了一半银子,只携着一半,走至饶有门前,立了一会,听得里面寂无人声,毛面暗忖道:“难道金亦带婆娘去投人了?”转至屋后,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毛面且不惊动他,轻轻挨近一个小小疏窗边,立着听时,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忽听得婆娘气喘喘的道:“金郎!奴今顺从了尔,尔须为我丈夫伸冤!”金亦道:“亲亲,尔不要慌,我肯扶尔,不怕不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来,与我尔两个做下半世的快活哩!”毛面听得把身子都酥麻了,蹲将下去直不起腰来,直待他两个事毕,方才爬到前门来敲门。
婆娘听得,慌忙穿了裤子,出来问道:“是那个?”毛面道:“是来送下半世快活与尔的!”婆娘听得满面通红起来,不敢开门。毛面乱敲着门道:“大嫂!尔不要慌,我肯来扶尔,尔怎只管闭着玉门不肯容我放进东西来?”婆娘听得句句刺着,越发不敢开门,忙进房来与金亦商议道:“奴道尔不好,尔偏偏要!而今被人听见,怎么样好?”金亦笑道:“无妨,那叫门的声音是毛面,尔去开门,我躲在尔床上,他见尔独自一个,他敢怎的!”婆娘只得出来,拨开鸟吊儿,放毛面进来,走至厅上,深深向婆娘作下一个揖道:“小弟已代大嫂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来,嫂嫂与他私和了罢,经官告府有金亦难,况无金子与官府,官府怎肯从顺了你,为尔丈夫伸冤?不如做个人情,两得其便。”就于腰间解下雪花也似五百两银子,铺满一地,毛面指着银子道:“这岂不足为大嫂做下半世的快活么?但求大嫂写个认错字儿与我,我就把这银子交付尔老人家收起。”婆娘从不见许多银子,不觉眼花缭乱,心头打颤起来,说道:“奴不会写字,如何是好?”毛面道:“大嫂不要气急,金亦与我是最好兄弟,尔只叫他出来写便了。”金亦闻言,涎着面,笑嘻嘻走出来道:“我两人的事已被贤弟识破,望乞包容。”毛面道:“我也不管尔,只是好情要和,人命也要和,凡事只以和为贵。”金亦道:“说得有理,我就代饶家大嫂写起字来。”写毕,交于婆娘捺了个手印,付与毛面收了,就来同婆娘搬起银子。毛面辞了他两个回来,与足像道:“事便有十分可和,只是银子少得多哩!”足像忙问道:“还要几多呢?”毛面取出一张长单,某人要十两,某人要百两,取算盘一算,总要一千多两。足像无可奈何,又去办了一千多两,与毛面干没了,方才放手。那般无赖,后来探得足像用了许多银子,都是金、毛两个干没了,忿气不过,这个来诈了三十五十,那个又要八十一百,弄得个何足像母子终日啼哭。真个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与了皮来想骨吞。
内中有一个唤做有心人,见他们吓诈得不像样,便来与足像商量道:“这些奴才,平日何兄大碗酒大块肉款待他们,今日不思患难相顾,却来落井下石!兄若信我,我有个计策教他们一个也没得想。”足像道:“我平日那一件不信兄,兄有妙计乞即赐教。”有心人道:“兄前日使费许多金银,才得拜火带山赖大王为义父,今日何不瞒了众人,将家资典了,悄地投火带山去,做个现成公子,何必终日坐在此处受那班奴才的气!”足像大喜道:“是呀!非兄提起我几忘却,就烦兄长作保,与我送至财主人家,只求银子现些,就减些值也罢。”有心人就代足像作保,连夜典出银子。正要使有心人出河口雇船,闻火带山大王,同了乌禽嶂黄沙,贼破了龙川,劫了河源,已杀奔柘园来了。足像大喜,带了母妻妹子,牵出四五匹马,一齐上马。
不消一日,已到柘园,果见旌旗密布,杀气腾空,一座营盘扎住在那里。足像下马,使有心人进营通报道:“大王义子何足像,举家来投,望大王收录。”贼头赖乌龟道:“义儿怎么至今才来!”即着人请进营来。足像拜毕,献上银子,乌龟道:“我儿总是一家,何须又费尔心。”足像引母妻妹子来见,乌龟大喜,尽留人后寨受用,足像无可如何。次日,足像将众无赖炙诈等情,诉说一番,欲求父亲报仇,乌龟大怒,拨骁将胡鲸鱼,提兵三千,带有心人做眼,奔至丰湖,尽皆拿到营来跪下。乌龟喝道:“狗才!你怎敢炙诈我儿!”顾左右:“与我推出辕门,一概砍了罢!”左右把众无赖一个个推出辕门,杀得干干净净。丰湖士人闻之,莫不酌酒相庆。赖乌龟推足像母妻妹子分上,正要设席来与足像庆贺,忽报马进来报道:“启大王,戴巡抚与天马、嘉桂二山联和,闻我等攻掠到此,即差二寨人马,不知多少,盖地的杀来。”赖乌龟大惊,急集将士商议道:“吾闻嘉桂山有一员女将,极其骁勇,曾以三百女兵,破缩朒二十万众,今又合五花贼而来,若与之战,必难取胜,不如回山,紧守寨栅,着人到南岭江大王处借兵相助,方为胜着。”众人齐声道:“大王所见极是。”遂拔寨,带了足像一家并所剽掠子女财帛,连夜赶回山来,把关门紧闭,一面着人到南岭求救不题。
且说千里驹陈龙探听的实,回报逢玉道:“贼已杀到柘园,执去捕盗通判一员,闻姑爷发兵来征,连夜逃回山中去了。”逢玉笑道:“吾固知贼之无能为也!”遂驱兵徐进。不一日,已到古名都,由榄溪入笮,行上一二百里,两山蹙沓,江流如线,丹崖翠壁,赪艳如火,真个好看得紧。昔人有咏火带长林一首云:
逼侧双崖道,长林一带红。
嶂从丹竹见,路向鹧鸪通。
鸟语泉声里,人行树影中。
沿溪看不尽,恍与赤城同。
又有一首绝句云:
石路纡回古木深,染霜枫叶满高岑。
知谁昔日烧丹灶,一带长林赪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