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与天空泾渭分明;在一个特定地点,一片银色磷辉逐渐升高,扩大,衬得地平线格外黝黑。最后,在恭候已久的大地的边缘,月亮堂皇地徐徐升起,她摆脱了地平线,无羁无绊地悬在空中。这时,他们又看清了地面的一切——广阔的草地,幽静的花园,还有夹在两岸之间的整条河,全都柔和地展现在眼前,一扫神秘恐怖的色调,亮堂堂如同白昼,但又大大不同于白昼。他们常去的老地方,又在向他们打招呼,只是穿上了另一套衣裳,仿佛它们曾经偷偷溜走,换上一身皎洁的新装,又悄悄溜回来,含着微笑,羞怯地等着,看他们还认不认得出来。
两个朋友把船系在一棵柳树上,上了岸,走进这静溢的银色王国,在树篱、树洞、隧道、暗渠、沟壑和干涸的河道里耐心搜寻。然后他们又登船,划到对岸去找。这样,他们来回划着,溯河而上。那轮皓月,静静地高悬在没云的夜空,尽管离得这样远,却尽力帮他们寻找。等到该退场的时辰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沉入地下。神秘又一次笼罩了田野和河流。
然后,一种变化慢慢地出现,天边更加明朗。田野和树林更加清晰可辨,而且多少变了样子;笼罩在上面的神秘气氛开始退去。一只鸟突然鸣叫一声,跟着又悄无声息了。一阵轻风拂过,吹得芦苇和蒲草沙沙作响。鼹鼠在划桨,河鼠倚在船尾。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神情激动,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鼹鼠轻轻地划着桨,让船缓缓向前移动,一面仔细审视着两岸。看到河鼠的那副神情,他不由好奇地望着他。
“听不见啦!”河鼠叹了口气,又倒在座位上。“多美呀!多神奇呀!多新颖呀!可惜这么快就没了,倒不如压根儿没听见。这声音在我心里唤起了一种痛苦的渴望,恨不能再听到它,永远听下去,除了听它,别的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它又来啦!”他喊道,又一次振奋起来。他听得入了迷,好半晌,不说一句话。
“声音又快没了,听不到了,”河鼠又说。”鼹鼠啊!它多美呀!远处那悠扬婉转的笛声,那纤细、清脆、欢快的呼唤!这样的音乐,我从来没有梦想过。音乐固然甜美,可那呼唤更加强烈!往前划,鼹鼠,划呀!那音乐和呼唤一定是冲着咱们来的!”
鼹鼠非常惊讶,不过他还是听从了。他说,“我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芦苇、灯芯草和柳树里的风声。”
他的话,河鼠即便听到,也没回答。他心醉神迷,浑身颤栗,整个身心都被这件神奇的新鲜事物占有了。它用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无力抗拒的心灵,摇着。抚着,像搂着一个柔弱但幸福的婴孩。
鼹鼠默默地划着船,不一会,他们来到了一处河道分岔的地方,一股长长的回水向一旁分流出去。河鼠早就放下了舵,这时,他把头轻轻一扬,示意鼹鼠向回水湾划去。天色将曙,他们已能辨别宝石般点缀着两岸的鲜花的颜色。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了,”河鼠欢喜地喊道。“这会儿你一定也听到了吧!啊哈!看得出来,你终于听到了!”
那流水般欢畅的笛声浪潮般向鼹鼠涌来。席卷了他,整个占有了他。他屏住呼吸,痴痴地坐着,忘掉了划桨。他看到了同伴脸颊上的泪,便理解地低下头去。有好一阵。他俩呆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镶在河边的紫色珍珠草在他们身上拂来拂去。然后,伴随着醉人的旋律而来的,是又清晰又迫切的召唤,引得鼹鼠身不由己,又痴痴地俯身划起桨来。天更亮了,但是黎明时分照例听到的鸟鸣,却没有出现;除了那美妙的天籁,万物都静得出奇。
他们的船继续向前滑行,两岸大片丰美的草地,在那个早晨显得无比清新,无比青翠。他们从没见过这样鲜艳的玫瑰,这样丰茂的柳兰,这样芳香诱人的绣线菊。再往后,前面河坝的隆隆声已在空中轰鸣。他们预感到,远征的终点已经不远了。不管那是什么,它肯定正在迎候他们的到来。
一座大坝,从一岸到一岸,环抱着回水湾,形成一个宽阔明亮的半圆形绿色水坡。泡沫飞溅,波光粼粼,把平静的水面搅出无数的旋涡和带状的泡沫;它那庄严又亲切的隆隆声,盖过了所有别的声响。在大坝那闪光的臂膀环抱中,安卧着一个小岛,四周密密层层长着柳树、白桦和赤杨。它羞羞怯怯,隐而不露,但蕴意深长,用一层面纱把它要藏匿的东西遮盖起来,等待适当的时刻,才向那应召而来的客人坦露。
两只动物怀着某种庄严的期待,毫不迟疑地把船划过那喧嚣动荡的水面,停舶在小岛鲜花似锦的岸边。他们悄悄上了岸,穿过花丛,芳香的野草和灌木林,踏上平地,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小草坪,草坪四周,环绕着大自然自己的果园——沙果树、野樱桃树、野刺李树。
“这是我的梦中歌曲之乡、是向我演奏的那首仙音之乡,”河鼠迷离恍惚地喃喃道。“要说在哪儿能找到‘他’,那就是在这块神圣的地方,我们将找到‘他’。”
鼹鼠顿生敬畏之情,他全身肌肉变得松软,头低低垂下,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那并不是一种惶恐的感觉,实际上,他心情异常宁静快乐;那是一种袭上心头并且紧紧抓住他的敬畏感,虽然他看不见,心里却明白,一个宏伟神圣的存在物就近在眼前。他费力地转过身去找他的朋友,只见河鼠诚惶诚恐地站在他旁边,浑身剧烈地颤抖。四周,栖满了鸟雀的树枝上,依旧悄无声息。天色,也越来越亮了。
笛声现在虽已停止,但那种召唤,似仍旧那么强有力,那么刻不容缓;要不然,鼹鼠或许连抬眼看一看都不敢。他无法抵拒那种召唤,不能不用肉眼去看那隐蔽着的东西,哪怕一瞬间就要死去也在所不惜。他战战兢兢地抬起谦卑的头。就在破晓前那无比纯净的氛围里,大自然焕发着她那鲜艳绝伦的绯红,仿佛正屏住呼吸,等待这件大事——就在这一刻,鼹鼠直视那位朋友和救主的眼睛。他看到一对向后卷曲的弯弯的犄角,在晨光下发亮;他看到一双和蔼的眼睛,诙谐地俯视着他俩,慈祥的两眼间一只刚毅的鹰钩鼻。一张藏在须髯下的嘴,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翘;一只筋肉隆起的臂,横在宽厚的胸前,修长而柔韧的手,仍握着那支刚离唇边的牧神之笛。毛蓬蓬的双腿线条优美,威严而安适地盘坐草地上;而偎依在老牧神的两蹄之间,是水獭娃娃那圆滚滚、胖乎乎、稚嫩嫩的小身子,他正安逸香甜地熟睡。就在这屏住呼吸心情紧张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呈现在晨曦中的这幅鲜明的景象。他活着看到了这一切,因为他还活着,他感到十分惊讶。
“河鼠,”好不产易才缓过气来的鼹鼠,战战兢兢地低声说。“你害怕吗?”
“害怕?”河鼠的眼睛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敬爱,低声喃喃道。“害怕?怕他?啊,当然不!当然不!不过——不过——我还是有点害怕!”
说罢,两只动物匐匍在地上,低头膜拜起来。
骤然间,对面的天边升起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最初的光芒,横穿平坦的水浸草地,直射他们的眼睛,晃得他们眼花缭乱。等到他们再看到东西时,那神奇的景象已经不见了,只听得空中回荡着百鸟欢呼日出的颂歌。
他们茫茫然凝望着,慢慢地意识到,转瞬就失去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一种说不出的怅惘袭上心头。这时,一阵忽忽悠悠的微风,飘过水面,摇着白杨树,晃着含露的玫瑰花,轻柔爱抚地吹拂到他们脸上,随着和风轻柔的触摸,顷刻间,他们忘掉了一切。这正是那位慈祥的半神为了关怀他显身相助的动物,送给他们的一件礼物——遗忘。为了不让那令人敬畏的印象久久滞留心头,给欢乐蒙上沉重的阴影,不让那段重大回忆萦回脑际,损害那些被他救出困境的小动物的后半生,让他们们还能像从前那样过得轻松愉快,他送给了他们这份礼物。
鼹鼠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着茫然回顾的河鼠。他问:“对不起,河鼠,你说什么来着?”
“我想我是说,”河鼠慢吞吞地回答,“这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们就应该在这里找到他。瞧!啊哈!他不就在那儿,那个小家伙!”河鼠高兴地喊了一声,向沉睡的胖胖跑去。
可是鼹鼠还怔怔地站了一会,想着心事。就像一个人突然从美梦中醒来,苦苦回忆这个梦。可又什么也想不起。只模模糊糊感到那个梦很美。美极了!随后,那点美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做梦的人只得悲哀地接受醒过来的冰冷严酷的现实;接受它的惩罚。鼹鼠正是这样,他苦苦回忆一阵之后,伤心地摇摇头,跟着河鼠去了。
胖胖醒来,快活地叽叽叫了一声。他看到父亲的两位朋友——他们过去常和他一起玩——高兴地扭动着身子。可是不一会,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转着圈儿寻找什么,鼻子里发出乞求般的哀鸣。他像一个在奶妈怀里甜甜入睡的小孩,醒来时,发现自己孤零零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到处寻觅。找遍了所有的屋角和柜橱,跑遍了所有的房间,心里越来越失望。胖胖坚持不懈地搜遍了整个小岛,最后他完全绝望了,坐在地上伤心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