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论鲁迅小说(1)
至于这五年以来白话文学的成绩,因为时间过近,我们不便一一的下评判。……但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
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1924年)
《呐喊》是最近数年来中国文坛上少见之作,那样的讥诮而沉挚,那样的描写深刻,似乎一个字一个字都是用刀刻在木上的。中国的讽刺作品,自古就没有,所谓《何典》不过是陈腐的传奇,穿上了鬼之衣而已,《捉鬼传》较好,却也不深刻,《儒林外史》更不是一部讽刺的书,《官场现形记》之流却是破口大骂了;求有蕴蓄之情趣的作品,几乎不见一部。自鲁迅先生出来后,才第一次用他的笔锋去写几篇自古未有的讽刺小说。那是一个新辟的天地,那是他独自创出的国土,如果他的作品并不是什么不朽的作品,那么,他的这一方面的成绩,至少是不朽的——
郑振铎(论)《呐喊》(1926年)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沈雁冰先生在《小说月报》上说:阿Q这人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这话说的很对。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里的主人公契契珂夫也是如此,我们不能寻到一个旅行着收买死农奴的契契珂夫,但在种种投机的实业中间可以见到契契珂夫的影子,如克鲁泡特金所说。不过其间有这一点差别:契契珂夫是一个不朽的万国的类型,阿Q却是一个民族的类型。他像神话里的众赐(Pandora)一样,承受了恶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包含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各种意见,提炼精粹,凝为个体,所以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知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人的最大病根。总之这篇的艺术无论如何幼稚,但着者肯那样老实不客气的表示他的憎恶,一方面对于中国社会也不失为一付苦药,我想他的存在也不是无意义的。只是着者本意似乎想把阿Q痛骂一顿,做到临了却觉得在未庄里阿Q却是惟一可爱的人物,比别人还要正直些,所以终于被正法了;正如托尔斯太批评契诃夫所说,他想撞倒阿Q,将注意力集中于他,却反倒将他扶起了。这或者可以说是着者的失败的地方。至于或者以为讽刺过分,有伤真实,我并不觉得如此,因为世界往往事实奇于小说,就是在我的灰色的故乡里,我也亲眼见到这一类角色的活模型,其中还有一个缩小的真的可爱的阿贵,虽然他至今还是健在——
周作人(论)《阿Q正传》(1923年)
我以为《呐喊》和《彷徨》里所表现的作者宇宙观并无二致,但是作者观察现实时所取的角度却显然有殊。《呐喊》是作者在一方面虽然觉得那时新文化运动的主张未能彻底,但另一方面又认定在反封建这点上应给予赞助,——是在这样的立点上他发出了他的《呐喊》的,所以《呐喊》主要是表现了那些长期受封建势力压迫与麻醉的人们,在怎样痛苦地而又麻痹地生活着,他们有愤怒,而又如何愚昧,他们不明白生活痛苦的来源,他们有偏见,固执,然而他们能哭能笑,敢哭敢笑,而且敢于诅咒;像一条红线似的贯穿于他们的痛苦而又麻痹的生活之中的,是他们对于生活之执着,他们的生命力之旺盛和坚强!他们是大地的儿女从泥土里出来,被缚系于泥土,终身不能离开泥土的人。在这样的人们身上,作者看见了革命的力量,然而还没有看见革命的人物;这一股革命的力量,需要去唤醒,但唤醒了以后,需要给他们以斗争的武器,作者在当时的新文化运动者那里,没有看见那种武器,所以他曾说,唤醒了以后而仍旧被禁在黑屋子里是加倍的痛苦。然而作者终于发出了雄壮的《呐喊》。
《彷徨》呢,则是在于作者目击了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的分化,一方面毕露了妥协性,又一方面正在转变,革命的力量需要有人领导,然而曾被新文化运动所唤醒的青年知识分子则又如何呢?——在这样的追问下,产生了《彷徨》。在这方面,主要地表现了那些从黑暗中觉醒,满肚子不平,憎愤,然而脑子里空空洞洞,成日价只以不平与牢骚喂哺自己的灵魂,但同时肩上又负荷着旧时代的重担,偏见愚昧,固执,虚无思想,冒险主义,短视,卑怯,——这样的人们,也是革命的力量么?当然是!而且他们将是革命的工作者,和组织者。《彷徨》中间不少热情的向光明的人物,但是这些人物也不少缺陷;梦想着深山大泽丛林伏莽的涓生,还有一个带有旧时代的深重缺陷的人,而由热极转化为冷极的孤独者的主人公亦然,但这位主人公于愤激而以冷酷自我娱乐的当儿,仍然有热,——即对于天真的孩子的爱惜,现代的人不能没有缺陷,因为现代的人是前代人的后代,而且是长期被压迫的人们的后代,又是被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所包围,被种种偏见与愚昧包围的。但作者并不以为这种缺陷是命定的,是天老地荒终如斯的句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是他的渴望的暗示。
如果我们觉得上面的解释,还有些道理的话,那么《彷徨》应该看作是《呐喊》的发展,是更积极的探索;说这是作者的悲观思想到了顶点,因为预兆着一个转变,——这样的论断,似乎是表面而皮相的——
茅盾《论鲁迅的〈呐喊〉和〈彷徨〉》(1942年)
名家论鲁迅小说(2)
鲁迅创作的小说艺术,特色虽多,最明显的仅有三点:第一是用笔的深刻冷隽,第二是句法的简洁峭拔,第三是体裁的新颖独到。
有人说鲁迅是曾经学过医的,洞悉解剖的原理,所以常将这技术应用到文学上来。不过他解剖的对象不是人类的肉体,而是人类的心灵。他不管我们多么痛楚,如何想躲闪,只冷静地以一个熟练的手势举起他那把锋利无比的解剖刀,对准我们灵魂深处的创痕,掩藏最力的弱点,直刺进去,掏出血淋淋的病的症结,摆在显微镜下让大众观察。他最恨的是那些以道学先生自命的人,所以他描写脑筋简单的乡下人用笔每比较宽恕,一到写到《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祝福》里的鲁四爷,《高老夫子》里的高尔础,便针针见血,丝毫不肯容情了。……
鲁迅从不肯将自己所要说的话,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只教你自己去想,想不透就怪你们自己太浅薄,他不负责。他文字的异常冷隽,他文字的富于幽默,好像坚果似的愈咀嚼愈有回味,都非寻常作家所能及。
鲁迅作品用字造句都经过千锤百炼,故有简洁短峭的优点。……他文字的简洁真个做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地步——
苏雪林《〈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1934年)
所谓劣根性,阿Q的习惯:第一是精神胜利法。……
其次是色情狂相。照阿Q看来,凡尼姑一定和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其实因为他自己曾在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原是猜己度人的,这种心理自然也很要不得。
第三,是畏强凌弱。阿Q给赵太爷打了嘴巴固然不敢回手,给秀才用竹杠敲了,也只是顺受。可是见了小尼姑,就要随便动手,碰着小D,也就开口骂畜生!
第四,爱装虚架子。小D虽然一向软弱,阿Q饿瘦了,实在也并不比他强,相互拔了一阵辫子,明明是无力取胜,走开了,阿Q还要回转头去装腔作势的说:记着罢,妈妈的……
第五,注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譬如因为把未庄叫做长凳的叫做条凳,阿Q就很鄙薄,城里人把葱叶切得细碎些,也就认为大问题。
第六,奴隶性重。因为审判阿Q的人怒目而视,以为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宽松,便跪下去了。
阿Q之所以为阿Q,原是因为环境恶劣,没有受过正当教育。作者用意所在,与其说是攻击阿Q,不如说是暴露环境的缺点。所以我们怕得自己做阿Q,也不愿意别人像阿Q,在自励励人以外,更须注意环境的改良——
许钦文《漫话阿Q》(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