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1919年12月,鲁迅冒着严寒回到了他阔别七八年的故乡;一年之后,他在小说《故乡》中反映了这次回乡给他震动最大的印象。他对故乡最初、最直接的印象是没有一点活气.渐近故乡,冷风吹进船舱中,我忍不住从篷隙向外一望,只见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瑟的荒村,于是一种悲凉的感觉直透过我的全身。20世纪20年代中国农村日甚一日的破产景象在这个最初印象中得到了形象的反映。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在这种生活背景下生成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灵魂上的疏远、心灵上的毁灭。这突出表现在我会见少年时代的朋友闰土的场面中。会见的一开始就令我非常吃惊,因为眼前的闰土已不是记忆中的闰土了……尤其叫我吃惊而痛心的是他终于恭敬地、分明地叫了我一声老爷,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所有这些把成千上万个闰土变得像个木偶人了。小说特别交代了在闰土拣的几样东西中有一副香炉和炉台,它们寄托了闰土的希望。杨二嫂的形象则告示着又一个灵魂的毁灭。因此,如果仅仅把旧中国农村的破产看作是《故乡》的主题,那是远远不够的;应该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隔膜、疏远和心灵的毁灭。小说要得出的基本结论是:在现实因素和历史因素的双重摧残下,人们不仅面临着肉体的死亡,也面临着灵魂的毁灭!这是一个富于生命力的深刻主题。
《故乡》艺术上的第一特点,是对比手法的运用。眼前的故乡和记忆中的故乡的对比;眼前的闰土和少年时代的闰土的对比;眼前的细脚伶仃的圆规和当年开豆腐店的豆腐西施的对比;我们的后辈在想象中的样子和我们这一辈子在现实中的情景的对比……这些色彩强烈、形态各异的对比,给人留下了沉思和反省,催人奋发。
《故乡》艺术上的第二个特点,是深含哲理意味的抒情独白的大量运用。对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的感觉,关于希望、偶像、新的生活的思索,朦胧中的一幅美丽画面的展现和由此而来的对地上的路的精辟议论,不仅以其细腻的抒情性而打动读者,还以其深刻的哲理内涵而给人们以启迪——
夏明钊《中国现代文学名着题解》
端午节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利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