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