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山川灵异结成胎,肯把英才弃若灰。
为看花灯忽子夜,俄惊草舍巳天台。
文如倒峡诚佳也,武欲穿插臭美鞠。
莫怪声名伸海角,几人能得到蓬莱。
话说南直十六府中,惟松江府最近海。松江有四县,上海却正滨海。时天下虽极太平,亦未免海贼癣疥之疾时来侵犯,不是掠民间子女,即是劫库银。府城虽有总兵镇守,却又离上海尚有百里之遥,等得这里提兵进剿,他即退下海去,并不来与官军对敌。候得这里收兵离县,他又蜂拥而来,救掠如故。总兵索雄飞无法奈何,只得屯兵上海,此后稍觉宁靖;兵卒渐懈怠。
一日值索总兵生辰,大开筵席,在县中宴那些来与他祝寿的绅士。那日饮至黄昏,忽报四门火起,喊声大震。原来细作巳将索总兵生日并请酒演戏之事报知渠首,料必无准备,悄地渡过海面,轻骑掩至城壕。门卒果不提防,因得斩关突入。索总兵闻之,大惊失色,急叫备马,奈器械一时无及,而贼兵已至。雄飞知不能拒,抢得一柄短刀,杀伤数贼,飞马逃出南门。这些众亡命,见总兵已遁,大肆猖獗。正抢入兵库中抢掳,忽闻飕的一声,贼首已倒地。众贼急救看时。却是五六寸长的一枝竹箭射入咽喉,眼见气绝。随又连连箭响,并无虑发,一刹时就射死数贼。却更作怪,但闻箭响弦鸣,井术见有人张弓注矢,众贼尽以为神助。这些乌合之众所志不过财帛,看见势头不好,谁还冒死向前。便大叫风紧,都一涌退出,向北门而去。那些城守官兵,见贼去远,方整枪架炮,擂鼓播旗,耀武扬威的追赶了七八里而返。只算是远送一程,正合着两句俗语说得好:当场不战,阵后兴兵。
话虽如此,终不然这射贼的箭果是神助?少不得也要还个亮头。原来这日一堂贺客中间有一个贺客苏紫宸,乃本府华亭县人。其父苏彦斋,乃是两榜,不曾出仕,早已亡过。亲叔诚斋,现任浙江钱塘知县。这苏紫宸,人物既生得伟秀,性情又复豪迈,十二岁就案首入泮,家人闻喜奔告,紫宸却浑若不知。一日读项羽传,少倦,乃掩卷叹遭:“千秋一日,事业谁知?想吾辈寄此蜉蝣,人生几何。若不学些奇术艺,做些奇事业,而后名成勇退,追赤松子之游,就如虱处裤档,蚌潜井底,不复知有天高地大景象。虽寿盈千岁,亦冥冥何益哉?但我父母早背,幸蒙叔父教诲,亦不过欲我显亲扬名。今虽做得一秀才,倒还好寻山间水,醉月吟花。倘不幸中了一个举人,再成一名进士,选了一个职司,拘着官箴,碍着政体,这一顶脑箍擅住了,那一腔豪兴觉得大不自在。姐今趁这未上脑箍之际,无拘无束,何辱何荣,领略山川名胜,赏鉴古今事迹,岂不大快人意?又何苦终日在宙下效这蝇声,把豪情爽气闷死在胸中,可不痴绝?”此念一动,便不喜读书,日逐带了近身伏侍的小厮,唤做剑童,瞒过诚斋,出缄游玩。这剑童年虽幼而力极大,紫宸心甚爱之。
一日正值元宵,合城大放花灯。紫宸来禀叔父,要去看灯玩耍。诚斋道:“汝年齿幼稚,正宜矢志鸡宙,以图上进,所谓幼而学,壮而行。若只是终日闲荡,岂不功课有亏,举业有废乎?汝今既然要去,我亦不好十分阻碍,但宜略一观玩,即便回来,勿得徜祥太久也。”因叫老仆苏定与剑童随着同去。紫宸唯唯受命,即同了剑童、苏定,一径离了府门,来到街市上一看,果然好盛灯。有前人诗句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玉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遥人柬……
游妓皆敉事,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紫宸正观看时,忽又闻鸣罗击鼓,众人乱挤乱嚷的道:“迎龙灯来了。”紫宸听见,不胜之喜,即一挨两挨直挨到高坡上。立着一看,果见迎一条龙灯,头尾活动,盘旋曲折,甚是有趣。左右前后,都是些鳌山蜃海,鱼虾杂灯拥护,真个照耀得辉煌不夜,十分好看。紫宸看得高兴,竟忘情了,随着龙灯热闹,不知不觉的一路出城。又走了二三里,觉得足力已倦,方才想归。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苏定,剑童,心下着忙,急急寻路而归。幸尚有残灯映月,一路还不至十分黑暗,忙忙走到城边,时巳半夜,城门扃闭,眼见得不能入城。城外又无亲戚可依,这半夜怎剩区处?街上又家家收灯歇息,霎时寂然静悄。深悔自己忒孟浪了,以致如此。
正在徘徊,忽见一人走近,拱手道:“苏公于何故独自徘徊?夜已探矣,谅必不能入城,小鹿去此不远,何不移玉草宿,明晨待贫遭遇公子回府,何如?”紫宸见说,忙抬头看时,一个皓首童颜、黄冠白鏖的老道人。因想道:“我从不曾认得这个道人,如何便晓我是苏公子?莫非是甚游方拐子,见我年幼独行,欲要来诱骗我不成?但我今夜正无宿处,莫若将计就计,睡他一夜,且看他怎生设法来骗,与他打诨一番,倒也有趣。”心下虽是这等想,然见其仪表非俗,亦不敢唐突。因揖道:“偶尔贪看花灯,不期城闭阻归。正在穷途狼狈,忽蒙仙丈垂悯,但不知紫府何处?素昧干生,怎好轻造?”那道人笑道:“九流一脉,三教同源,何云素昧。此去我庐甚近,但山野风味,恐有亵渎。若不鄙弃,便当引导。”言罢,即挥鏖前行。紫宸见其出言文雅,谅来不是甚拐子,也不推辞,在后追随。
走了一会,已是郊垌。再行数步,转过一堍小桥,却是一条山路,崎岖不堪行走。耳中松涛谡谩,猿叫哀哀,甚觉悲凉凄楚。紫宸想道:“西门之外。一向并未有山,怎么今晚却走出这条山路?好生古怪。”欲待不前,那道人望前乱奔,并不回顾。四望俱是旷野,竟不认得是甚去处。倘然落后,又恐迷路,只得紧紧跟走。觉得水尽山穷,转过一弯,忽见松林之内射出灯光来,才见人家。那道人住足道:“蔽庐已到,公子请进。”
紫宸举目看时,却是小小三间精舍,早有小童启扉,持檠接入。满阶瑶草,拂户奇葩。跨进斋中,只见竹床纸帐,丹灶茶炉,素琴挂壁,仿佛柴桑之趣;古墨悬轩,认是辋川之笔。紫宸不敢怠慢,忙整衣作揖而从。小童送茶,杯茗精洁,入口甘香。因问道:“仙丈大名尚未请教,此地何处,更望指示。”那道人笑道:“此地乃是刘阮误入之处天台山中。余也并无姓名,但幽栖于此,即以山名,为天台道人也。”紫宸见说惊想道:“松江若到天台,闻隔千里之遥,何不觉数里便到?想此老人必非凡俗。”因复起身拜谢,道:“弟子下土庸才,何幸得蒙仙丈接引?”天台道人微笑道:“适从海上归来,道经故里,因见花灯之盛,驻足逍遥。幸遇公子于途,观公子丰骨大类吾辈,故引到此。”紫宸道:“如此则仙丈亦系松郡人矣,敢问向居何处?族有何人?或可表扬道德,永垂不朽。”天台道人见问,忽浩然长叹,口占七言两句,答道:
已薄世情波底目,不知何事忆钱塘。
紫宸茫然不解,因见天台道入瞑目而坐,亦不再问。少顷,排列酒食,都是些冰桃碧藕,麟脯琅莱,俱非人世所有之品。童于进酒,紫宸举杯,真是琼液流霞。入口甜滥,顿觉神怡气爽。饮至半酣,紫震道:“愚意百岁如寄,蜉游几何,况人生饮啄,自有定分,即营营何益哉?今幸有缘相引至此,得瞻物外烟霞,不觉万念俱灰。伏祈仙丈收录丹台,采芝煮石,习炼长生。不知仙丈肯赐容纳否?”天台道人道:“公于名缓未脱,尘缘未断,苦乐未均,文章未了,正当驰骤于两都硕俊之间,岂暇与山栖谷隐者较量风月哉?”紫宸道:“仙丈所论虽是,但每思智如淮阴,才若膏莲,终不免长乐、采石之祸,况才智不及二公者乎?藏拙犹迟,何沦驰鄹?”天台道人笑道:“公子之论极高,但大块假我以文章,必须于宇宙之间横行一番,然后急流勇退,方为最上乘耳。”说罢,向童子道:“今夕苏公子在此,无以为娱,可令轻卿出来。”
童于应声入内。去不多时,引了一个绝色女子出来,向紫宸万福,慌得紫宸还礼不迭。天台道人命坐于侧,执壶行酒。紫宸省眼看那女子,年可二八,生得眼澄秋水,貌媚春花。紫宸虽系幼年,见那美色当前,不觉心摇目眩。因想道:“此老既巳修道,又何畜此尤物?果神仙亦有此乐耶?”正在呆想,只见天台道人笑道:“山野无以表敬,想是公子不悦。轻卿何不起舞,少助酒怀。”那女子领命,离席而起,整鬟理袖,款款盈盈的舞将起来。只见彩袖飞扬,香风馥郁,低徊如锦鸾展翅,矫举若索鹤乘轩,袅娜之态果然艳目。舞了一回,低啭莺声,口占《谒金门》一阕道:
仙家乐,依样画来潦草。罩袖红裙鞋底小,漫舞霓裳调。轻捷蜂腰纤巧,空腹如筒休笑。共醉金樽明月,晓看荷芦颠倒。
舞毕,微笑还坐。紫宸称羡不已。天台道人大笑遭:“公子爱之乎?此乃道家游戏,岂可着相。”因向女子道:“可还汝本来面目。”只见那女子就地一滚,却变作一个小小胡芦。紫宸不胜惊异。天台道人收来藏入袖中,道:“此非公子所好。”因命童子向石壁内取书二卷相授,道:“读此可作奇男子。但功成意遂,即宜勇退,乃为公子福。此地非久驻之区,宜速归去,免令叔悬望。”紫宸拜受:“重蒙赐以仙食,授以异书,高厚之恩,粉骨难报,但未知后会可期否?”天台道人道:“出海定海,即是会期。”
时天色已明,命童子引白鹤一只,叫紫宸跨上,令其闭目。即时腾空而起,惟闻耳畔风声,身子如在云雾中,顷刻之间,觉得身已着地。开眼看时,那骑来之鹤不见在跨下,再定睛一看,认得是自家门首,不胜惊喜。后人有诗咏之遭:
为看花灯忽遇仙,往还顷刻路盈干。
不须另叩元关要,已信壶中别有天。
且说苏定自那夜人从里一阵闹嚷,忽不见了公于,急得没法。忙与剑童喧呼喊叫,东西寻觅,哪里竟有个影儿?时已夜棵人散,家家歇患,谅无寻处。没奈何,回家嘉主人说“因迎龙灯,于众人忙迫之中,挤不见了公于。一时无处追寻,只得回来报知老爷。”诚斋见说,急得顿足捶脚,怒骂苏定怎么不小心照管,以致不见,又痛责剑童,怎不紧紧跟着,却有得失落。举家惶惑无措。反是诚斋亲女馨如小姐道:“看哥哥年纪虽幼,机智不群,决不落拐骗之手。迟早自能归来,爹爹不必忧心。”诚斋无奈且歇,次早着人四下寻访,杳无形迹。又贴招鸣罗,愿出百金为酬,却终不见有一些消耗。
光阴迅速,早逾两月。这日诚斋正独坐纳闷,忽见紫宸走入,忙立起来,认道:“是非吾侄紫宸耶?”紫宸忙趋而拜,道:“侄儿正是。”诚斋道:“是耶,非耶?梦耶,醒耶?自汝迷失之后,至今两月,无日不在这里愁闷,几乎使我寝食俱废。何处不着人寻到,不得一些踪迹。不知汝这几时流落哪里,怎地栖身,却直至今日才归?”紫宸闻言亦自惊讶,即将那夜看迎龙灯,主仆失散,不能进城,忽遇天台道人,引至天台山中,宿了半夜,今日跨鹤归来之事,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道:“侄儿只道昨夜之事,怎么却已两月?真乃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矣。”诚斋见说,称奇不已,道:“古传费长房逢壶公及卫大丞遇负薪老人事,可知不诬。今我侄遇天台道人于穷途,亦可作他日佳话。此家门余庆,真千载奇逢,安知非长生之兆也?”说罢,即同入内。一家相见,不胜之喜,乃治酒庆幸不提。紫宸自归之后,日夕闭户书房,将天台道人所授之书时时阅习,不上一年,皆为腹中之物矣。正是:
灵敏宁无本,神仙会有原;
许多云与雾,、吐纳在兰台。
说这诚斋,原以进士守制在家,其年服满,入都赴选。他本意原望造一京职,得近天颇,少展干生之志。不期因诚斋不去谄媚;竟点了外任浙江钱塘邑宰,不胜叹息,只得离京之任。因松江至浙甚近,将家属携带任所,只留紫宸伴着夫人,管理田园。这总兵索雄飞虽系武弁,却倒为人沉静慷慨,与诚斋性情相合,极是来往得好。值他生辰,诚斋虽不在家,却寄书回来分付紫宸,令其亲往拜贺。紫宸不敢迟延,即忙打点了礼物,到上海县拜索总兵的寿诞。本欲即归,因索总兵再三留住,这日筵宴,他也在贺客之内。正值饮酒之间,忽报海贼夺门而入,众客惊倒,总兵弃席。紫宸料得贼志于库,身边带有弩矢,肆筵之处恰近库房。即腾身上屋,潜伏槽溜之间,紧对必由之处,暗将一弩连三箭之法,射退贼众,保全上海县库。见赃去远,仍复跳下。
时有几个逃走不及的酒客,藏避在黑暗之处,看得十分清切,认得是苏紫宸,只是不敢则声。直至贼退,方才都走出来,惊问道:“不信世兄英年,却有如此妙技。若非射退贼人,不但县库被劫,吾辈亦皆为鱼肉矣。容向总台并邑尊言之,当速旌表,以志今日之奇。”紫宸笑道:“为国家守城,戮此乌合,乃分内应为之事。诸年伯欲为旌表,得无辽东豕耶?”众乡绅道:“此乃有功邦国,庇护全城,威振远迩的惊人快举,岂有默默不为表扬而虚此奇功乎?”其时上海知县金怀了,亦因贼至匿在桌下,闻得人声嘈杂,料必贼人去远,乃从桌下钻出,道:“苏世兄不必太谦,有拂诸老先生盛意。奉县还要奏功请旨,方显令名。”紫宸道:“虽蒙老父母作养,诸年伯推爱,但治生并不是好名之徒。况以些子微劳,即论为奇功,若较昔冯异,使治生罢却勋名,即非荣而反无耻矣。祈勿再以此挂齿颊,则治生感擞反深。”众人见他不矜其功,深相叹服,无不羡慕。后人有诗道:
文成绣虎并雕龙,退贼还教建武功。
学得天台三箭弩,胜他赤壁一东风。
说这苏紫宸自此之后,松江一郡尽耳其名,争欲与之结交,日日车马盈门。紫震烦扰不过,因见春景妍媚,向慕武林山水之胜,不若以探叔为词向彼一游,聊用避喧。算计定了,来与婶母说知;带了剑童,即日寓松。正是:
不堪结客场中扰,寄进西湖代杜门。
只因这一至浙,有分教:假斯文遗千秋之臭,识贤豪成一面之交。不知后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评云;
篇首写海寇犯境,被弩而遁也。一搁搁起,却任意畅叙遇仙一段情景,连坤数纸,直至篇尾,才缴到神射。风息火惠处,忽然漾开另写。殆所谓“欲赋天台山,却指东海霞”者,真是奇情恣笔。且目曰“误入天台”,作者胸中,盖深恶相传刘阮之说污秽仙灵已甚,故此特以葫芦游戏拭净俗限。令读者望其题,疑作柳丝花朵,心魂摇曳之笔,而寻其义,实则风清月朗,千宣一碧之文;是又一误入天台也。噫,亦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