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屋顶,还有屋顶中央的老式水晶吊灯。那个吊灯我见过,是在我和秦都兰租住的房子里。刚才还在罕乌拉酒店,怎么一眨眼工夫跑这里来了?人们都去哪儿了?我发现自己正直直地躺在床上,想坐起来,身子却僵硬得不能动弹。
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个长发美女端着脸盆走进来。她我也见过,是齐欢啊,再熟悉不过了。她不是在沈阳跟人结婚了吗?来呼市做什么?我肯定在做梦。可这个梦也太怪诞了,场景和人物都不符合正常逻辑啊……
齐欢放下脸盆走近床边,突然看见我睁着眼睛,她顿时愣住了,怔怔地站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冲着外屋大喊道:“叔叔,春林醒了!春林他真的醒了!”
她喊叫的叔叔原来是我阿爸。阿爸不顾一切跌跌撞撞跑进来,站在床边哀怜地抚摸我的额头,哽咽地说:“(蒙语)儿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咱家以后有盼头了!”
阿爸和齐欢两个人的说话、神情、各种动作都是如此的真实,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在做梦吗?我试着开口说话:“(蒙语)我怎么了?”紧接着用汉语刻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蒙汉语字字清晰,没有缺陷。梦里应该不是这样的,这么说我是在现实当中?
“(蒙语)儿子,你都昏迷四个月了,我们大家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阿爸高兴得都老泪纵横了。
齐欢坐下来握住我的手,温柔地问道:“还记得我吗?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木木地反问道:“你不是离开我嫁人去了吗?”
“叔叔你看,他恨我,说明他还记得以前的事情。这是个好现象!”齐欢激动地说着。
“(蒙语)你在去年底的一个深夜被车撞了,知道吗?得到消息后,我和你弟弟都赶了过来,没几天这位姑娘也来了。人家一直没走,一直在伺候你!”阿爸在旁边解释道。
深夜被车撞?噢,应该是那个黑色星期五吧,因为从那之后我的记忆就完全断档了嘛。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过程有点模糊,只记得自己当时顶着寒风在大马路上大摇大摆地逛来逛去,有点发狂的感觉,然后看到几束强光照过来,我眼前一亮,再然后就跑到了2012年的罕乌拉酒店。如果说现在是真实生活,那么罕乌拉酒店的美妙世界就是一场梦境了,就是我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的乌托邦了。短短的一场梦竟然足足做了四个月!
“(蒙语)阿爸,我弟弟呢?”我心里有愧,故意避开齐欢的话题。
“(蒙语)秋林回学校了。现在是五月份,他很快就会放假来看你。儿子,人家姑娘把你们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她对你真的很好,这四个月我都看在眼里,你可要好好待她啊……”阿爸又把话题引向齐欢身上。
我慢慢转过脸去看齐欢,从头到脚仔细瞅了一遍。齐欢的小脸还是那样精致优雅,只是比以前稍稍胖了一些;肚子又圆又鼓,跟梦境里的爱艺斯一样,怀孕的迹象很明显。嫁人了怀孕了,她又跑过来照顾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齐欢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泛起阵阵红晕,羞涩地低下头去,说:“春林,你先歇着,我给你做点吃的!”
阿爸用笨拙的汉语嘱咐她:“孩子,他刚醒,可能吃不了正常的,做点稀粥先通一通。”
齐欢微笑着走出去。我跟阿爸说想坐起来。他将两只厚厚的枕头竖立着靠在床头板上,又抱住我身体慢慢向上移,让我背部斜靠枕头舒舒服服地半仰躺着。阿爸关切地说:“(蒙语)这是刚开始,不能太着急,不能做剧烈运动,要慢慢来,会好起来的。你出事之后,我们带你看过很多家医院,医生都说身体没有问题,可就是查不出来昏迷不醒的原因。”
“(蒙语)那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真的还能站起来吗?”我试着活动活动手指,问道。手指都有感觉,比较听话,我想让它们怎么动就怎么动。我心里宽慰了许多。
“(蒙语)每天只靠流食和营养液维持生命。医生说只要能醒过来,就会好的,因为你身体机能指标都很正常,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坚持活动,不能放弃!”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蒙语)我这段时间的医药费是怎么凑的?我们家是不是欠了很多钱?”
“(蒙语)阿爸把老家的房子和乐器厂都卖了,再加上你包叔叔的支持,都撑下来了。这位姑娘也带来了一些钱,阿爸没要。阿爸想,咱们不回老家了,就在呼和浩特安家吧,等你好起来之后去找一份稳定工作,阿爸也打打临工……”
不是不想回老家,而是回不去了!都怨我,工作半年非但没给家里任何支持,反而拖累了他们,害得连遮风挡雨的住房都没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没用的人!
我情绪激动,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水,又开始头晕目眩起来。阿爸问道:“(蒙语)身体又难受了吧?不要想那么多,人在家就在!”
“(蒙语)阿爸,我想休息一下,你让我躺下来吧。”
“(蒙语)儿子,阿爸相信你能再次醒过来!”阿爸鼓励我,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害怕,怕我闭上眼睛了又会沉沉地睡过去。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他真的不想再失去它。
我闭目合眼,放松紧张的肌肉,缓缓地进入睡眠状态。心中有一股气,时刻警戒自己不能死过去,一定要再醒来。这次没有做梦,好梦没有,噩梦也没有。
几个小时后,我真的又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有嘎拉泰、达布纳、秦都兰、包晓田、包金山和梅花阿姨。他们围着我的睡床站了一圈。秦都兰和包晓田首先尖叫起来:“醒了醒了!真的醒了!”
他们呼啦啦凑过来,眼中满含关切地看着我。女的都在哭,男的都在揉眼睛,尽量不让泪水掉下来。包晓田握着我的手,哽咽地说:“春林哥哥,你都吓死人了!四个月了知道吗?呜呜……”
秦都兰握着我的另一只手,小声啜泣道:“叔叔,我不让你离开,我不让你离开……”
齐欢坐在床头边,轻轻磨蹭我手臂,传达着另一种爱的信息。阿爸解释道:“(蒙语)我刚才打电话了,他们得知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
我向大家点头致意,又让阿爸帮着自己坐起来。齐欢开始给我喂稀粥,半勺半勺的,怕烫着先吹吹,很细心。我吃的不多,但感觉那稀粥滑进喉咙和胃里,是那样的温暖舒服。
屋里的悲伤气氛稍稍舒解了一点。嘎拉泰以调侃的口吻夸我说:“(蒙语)春林,你够厉害的,被车撞出三米远,骨头都没伤一个!哈哈。”
“(蒙语)贵人自有天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达布纳发挥文人的才华,专拣好听的说着。
“(蒙语)我不叫春林了,请大家以后叫我孟克苏都!”我淡淡地说。他们听得一愣,都以为我睡糊涂了在胡乱说话呢。“(蒙语)不急,先给你们讲讲我昏迷期间做的梦,你们就明白了。”我把罕乌拉酒店的美妙世界简单描述了一遍,怕齐欢、包晓田、秦都兰听不懂,又用汉语做解释。这中间,刻意隐瞒了爱艺斯那一段。
大家听得高兴极了。梅花阿姨说:“(蒙语)你做的梦灵验了,我和你叔叔前段时间已经复婚了。”包金山在她旁边点头微笑着,包晓田更是一脸的幸福。看样子,现在包金山悔过自新了,对我也不排斥了,不错不错。
“那我们大家都朝那个方向努力吧,要抱团取暖。达叔,你赶紧辞职吧,春林,噢不是,孟克苏都不说了吗,你辞职单干肯定有大出息!”嘎拉泰特意用汉语大声说,引得大家哄堂一笑。
达布纳憨憨地挠挠头,也用汉语回应道:“这个可以考虑考虑啊。”
我问包晓田还学不学蒙语。她抬起高傲的下巴,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要学!我会用最短的时间提高听说能力,争取超过齐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