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曰:“是矣。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老于枝,交春再发,冰肌玉骨,经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终不朽腐。夺胎投舍,永不绝种。惟其不逞浓艳,不作繁华,嗜幽间而养天性,故与松竹同侣,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子也如松之坚刚劲直而不染尘埃,茯苓生而胎成实;如梅之清雅幽闲而不趋红紫,根荄固而子产玉炉,则不但出类拔萃,而长生永世,脱形去壳,终为天地间之完秀矣。”予闻之,瞑目默会。少焉,万虑融彻,诸念一空,洞然反观,见群神现露,茫不觉其所以。师呼云:“觉乎?”予应之云:“方入境,在想象间耳,尚不知其去所也。”师微晒曰:“去所不知,来处何觅?孔仲尼教仲由之说,记之乎?在彼处入境,还有去头。更寻来头,是你的坯子。”
谈久,日落西岩,月升东岭。师曰:“归哉。”予随行。复抵原庵,则茅塞已开,道路平坦,无复荆榛之碍。及庵,只见一童子启户迎之。视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进庵中,则器用床簟一新,不为土瓦具矣。师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几,点山茗以进,命予坐榻后,对坐焉。茶毕,童子取玉管吹之,如凤凰鸣于梧桐,环佩击于云汉。三弄而神清气爽,凡虑一空。师命瞑重轮闭,心户调橐,苍服虚嘘,转天河于元局,运地轴于黄泥,辟十二之烟关,通九曲之回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为八数,氜氜为之不爽。暑来则寒往,寒往则暑来,互根而见。动极则归静,静极则归动,迭运而行。指示既明,功用亦谙。
凡在庵百二十日,镇坐不彻,食予以枣栗,饮予以雨露,予竟忘寝食矣。
一日,师云:“气足矣。浊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复矣。汝舍诸此乎?子归省亲,再来此可也。”予愀然恳首:“师何出此言?师何出此言?弟子并无思也。家乡永绝,尘事了无,何以归为?”师笑而止。
又旬日,与予游翠虚洞。登峻岥巉峦,险壁危石,松楸满目,鹿鹤成群,紫芝琪树,交错于道。香风习习,巧鸟锵锵,又一景界也。异哉,观乎!至巅,则平基一方,石凳石几,云霞为幔,嶂列为屏。与师坐凳上,抚景盘桓,师曰:“人间睹之乎?”予对以罕也。师云:“吾有二师傅约游此,故挈子偕,须待焉。”
无何,只见东南松柏深处,隐隐白鹤飞舞前导。二青衣执拂尘,后二先生。一短发蓬松,大眼虬须,衣皂袍,系锦丝绦,面黑耳大,身胖而长,跛一足,拄一铁杖,约有五旬。一瘦骸鹤骨,皓发朱颜,衣白袍,挂蓝衫,头带角巾,束青丝绦,手执如意,约有七旬之上。皆穿草履,飘飘而至。相见稽首,跛者坐上位,师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侧。
予稽首,拜叩姓氏。那跛者掀起虬须,大笑曰:“子记周灵王鞭母事乎?”予始知为李柱史也。方觉此处为仙境矣。顶门一锥,梦魂略觉,又叩三座,老者云:“吾生先于柱史,为渤郡守张果也。”予叩首加拜。李云:“子知师为谁?”予曰:“金重师傅。”三人大笑拍掌。李云:“汝师乃汉将钟离昧也。”予方悟金重为钟。盖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胜,昔之所得于传闻而颂说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师谓曰:“是生即荆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顷,而且受年劳,念已决乎?恐后不终,悔反成孽。”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饰变耳。起而叩头:“肉眼凡胎,何识列师?往者之罪,均望天涵。”师笑曰:“今已一家,他尚何责?”复坐。“吾欲与李、张二师评道,子试论焉。”
李曰:“吾与若辈寄踪浮土,寓形块中,坚不如金,植不如树,活泼不如川渊,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马之纷纭,等蜉蝣之存没,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乐之感,不及花之一荣悴。穷通得丧之遇,不及时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尔隙尔,奠可测尔。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机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则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为三,三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无形无机。万古如斯矣。”
予起而叩不息之说。
李请吾师言。钟师曰:“小子听之。”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脉在源头,不停机,昼夜流。洪波涌出昆仑窦。不遗浍沟,淹及九州。
戴承干德无渗漏。这根由静中识破,万古一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