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能引起孝思者。晋王裒每读《毛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辄为流涕,门人为废《蓼莪》之篇。诗能感悟少义无恩者。魏文帝尝令其弟植七步中作诗,如不成,行大法。植应便声为诗,曰“责豆持作羹,漉豆以为汁。萁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文帝乃不加之以罪。诗能保存古物者。某显宦大兴土木,将伐一古树为梁。有士人题诗于树云:“亦知此去栋梁材,无复苍阴覆绿苔。只恐月明秋夜冷,悮他千岁鹤归来。”显者见之,遂不伐树。诗能化气息争者。郑板桥官潍县时,其弟与人争墙,寄信与板桥,欲借势压人。板桥答以诗云:“千里家书为一墙,一墙相让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其弟得诗,乃不与人争论。时代变迁,思想言论亦因之而多变迁,操觚者当就时立言。作文如此,作诗亦如此,作诗话亦莫不如此。
洱源马东初先生,博学能诗。着有《抱霞轩诗稿》,颇多佳作。《洞庭夜泊》有句云:“倒影星翻渔火乱,掠波风送棹歌长。”清灵飘逸,颇极夜泊之妙。
吾乡四围皆山,每当春草怒发之时,牧童多燃薪野宿。远望之,则火光明朗如星,散落满山。且山高树多,月夜偶行山径,四望则黑影沉沉,惟觉月色随路线而光明耳。余友郑伯侨暮行锡铅道中,“牧童宿野燃星火,小贩赶场待月光”七言一联,及“月光随路白,野火连山红”五言一联,皆写实也,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领会其妙。
唐人多伤时感乱之作,如“信知生男恶,不如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又“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裹人”,又“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徵徭”,以及《石壕吏》、《折臂翁》诸诗,皆描写当时兵祸之重,官吏之恶,人民之苦。抚今思昔,能不怆然!
清之季世,国人盛倡革命。一般文人如梁任公辈,欲借诗歌鼓吹民云,尊崇尚武,好为雄壮之词。对于杜子美之《兵车行》及伤乱诸作,亟力痛诋。至谓吾国数千年来,民志卑弱,皆由是类诗歌阶之厉也。顾满清逊位,民国成立,兵篇全国,不可谓不尚武矣。然军阀专横,拥兵自卫。回首十年,烽烟满地,死亡枕藉,伤心惨目,又岂当时梁任公辈所料及哉!吾人丁此危难,读《兵车行》等诗,愈增悲感。并见古人非好为此,乃不期然而然者耳。
蒙化陈翼叔先生,其诗纯任自然,以性情为之。着有《甯瘦居》、《天叫集》、《是何庵》等稿。为袁子茎采入诗话者,有“壮士从来有热血,深秋不必送寒衣”。为师荔扉所称赏者,则有题关帝庙壁云:“汉家无寸土,关帝庙常存。试问何功行,毅戮为天尊。曹瞒亦杀戮,难禁冤鬼哭。”《对月饮》云:“饮乾酒数杯,腹裹有明月。”《小阳春》云:“背时桃与李,越分斗繁华。若到春来候,何颜又放花?”《卖罄》云:“我梦已惊醒,又醒他人梦”等诗。其实翼叔之佳句,不仅此也。如《立冬前一日感赋》云:“苦雨凄风日不休,明朝又过一年秋。黄花犹是旧颜色,多少英雄已白头。”抚景抒情,感概遥深。又《农夫哭》云:“践伤禾麦半成熟,征徭输足无余栗。长天老日乔充饭,夜静更深菜责粥。农夫农妇相对哭:可怜人倒不如畜,马食白米犬食肉。”一字一行,纯是劳农之泪。湖南周名建《蒲门竹枝词》云:“每逢一六赶街忙,短短围腰大布裳。时尚新装侬不改,野花遍插满头香。”是善写边地上俗者。
蜀中陈先濂先生,诗多新俊。辛亥奉委查烟,道经耿马,有《客感》七律一首云:“元夜流萤照壁明,炎威失序暗心惊。依人作计春无赖,听我还家梦有情。境遇偏为时所困,官穷拚与命相争。灯前遥忆小儿女,历数边荒说远程。”滇边瘴疠,逐客多拚死。官极边者,读之能无黯然?
袁慎夫先生为吾邑名孝廉,着作甚富。惜于乱世,甯死不屈贼,大节凛然。残稿数篇,早经刊印。惟《云州竹枝词》十余首,未经录入,殊为可惜。今录有其一绝云:“浴佛坛开祈嗣忙,杪桦树下饮兰汤。女郎不解求何事,背着游人也细尝。”诗境清趣,且足为无识女子作一当头棒喝。
晚眺诗之佳者,如“谁家一缕炊烟起,飞到溪头销绿杨”,又“驿路红飞尘不起,龙山青断月初来”,皆善道眼前风景。
清人徐昂发《咏相见湾》云:“人厌溪湾迟,我爱溪湾漩。三朝三暮见百回,想思那及长相见。”又明人施武《咏相兄坡》云:“上坡面在山,下坡山在面。相见令人愁,何如不相见!”两诗皆抚景成吟,一则以相见为喜,一则以相见为愁。信乎诗以寄情也。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语挚矣,而犹不如“有客故乡来,贻我乡里札。心怪书来迟,反覆看年月”之别有深致也。
某某《清明忆母》云:“倚闾门外望何如,犹忆高堂拜别初。嘱咐清明归莫缓,不归也奇一封书。”言浅意深,天性盎然。
偶于友人处见壁间悬有古画一幅,题诗一绝。画景幽然,诗句飘脱,乃吾乡袁晴轩先生之遣墨也。其诗云:“扶筇散步碧山游,绝壁松阴水上浮。一艇中流何处客?东风有约下扬州。”先生名昶,工诗善画,清嘉庆辛酉拔贡。按《云南续通志》载,着有《晴轩诗草》、《浮生纪略》各一卷。兵燹后散佚无存。
昨见《新闻报》快活林栏内载皖中小诗人关氏昆仲,一名得辛,年十三;一名德尚,年十二。皆能诗,并附诗数首,评论称扬,特转录之,以实余之诗话。德辛诗沉雄豪迈,如《鼓琴》云:“独坐幽斋裹,弹琴兴转浓。清音何所似,风动万山松。”俨然燕赵之音。《鸿飞》云:“鸿从天上见,奋翅九霄飞。岂似调鹦鹉,终随人指挥。”俱见其抱负甚大。德尚诗意境深远,如《咏霜叶》云:“叶红知树老,才觉饱经霜。但见林疏处,飘摇黯夕阳。”《清明》云:“二月清明节,行人欲醉天。北邙山下路,青冢记何年?”蕴蓄浑成,俨然作家。以十余龄之学子而造诣如此,洵不易得。惟德尚之《霜叶》第二句,“才觉”二字,拟易以“园野”二字,句意较为显明,且可免其与起句中之“知”字抵触。
周屏侯先生《田家杂咏》,六言八绝,清新可诵。择录四首于此:“春雨秧田水满,微云柘馆寒轻。终岁丰衣足食,山林犹胜公卿。”“五尺影缠瓜架,一湾水绕柴门。晴雨时占雅鹊,往来乐数鸡豚。”“郊外牛羊下括,池中鹅鸭成群。打稻欣逢乐岁,山歌樵唱时间。”“修竹千竿积雪,梅花数点零星。此系野庐幽境,旁人莫作丹青。”
用典入诗,须贴切自然,方无腐气。如高东轩《五十自寿》云:“未探理窟难言命,深历官场始悟非。”又毛西河选闺秀集,遣却山阴王端淑。王不平,献诗云:“工嫱未必无颜色,争奈毛君笔下何。”刘霞裳《咏白桃花》云:“刘郎去后情怀减,不肯红妆直到今。”余《咏雪美人》亦有两句云:“素卿自是多情种,尝伴孙郎夜读书。”皆恰切可味。
余旧作有《弹琴》、《读书》、《写字》、《栽花》、《种竹》六咏,其《读书》之后两句云:“常把残篇当故友,相亲相近情如初。”余友伯侨,谓其比例新颖。今见全兰《旧庐诗话》载:杨佩甫《咏落齿》云:“分明身似梧桐树,一叶先凋已报秋。”《龙舟竹枝词》云:“笑他团扇多于蝶,低傍船窗款款飞。”是亦诗之善作比例者。
“花开蜂蝶至,花落蝶影稀。”道尽世态炎凉。“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道尽人情险恶。
王右丞《杂诗》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明人孙文簏亦有《逢乡人诗》云:“尔从山中来,恰喜江上遇。吾家老梅花,开到第几树?”此不但意同,而句语亦几同矣。剿袭之病,古人亦多不免。
男女匹配得宜,方得唱随之乐,此自然之理也。唐寒山子有诗云:“老翁娶少妇,发白妇不耐。老婆嫁少夫,面黄夫不爱。老翁娶老婆,一一无背弃。少妇嫁少夫,两两相怜态。”读此诗,则盲婚之恶习,亟宜革除矣。
明周岐《官兵行》云:“贼近苦贼来,贼至恐贼去。贼来避有时,贼去官兵住。官兵畏贼如畏狼,但行贼后势莫当。鸣钲击鼓入村里,马索刍豆人索粮。不择鸡与豚,更驱牛与羊。倾仓倒瓮恣搜括,排墙破壁掘余藏。官兵得物喜,民家失物悲。语君且勿悲。官兵醉后难支持,东家少妇已被污,西家儿女终夜啼。但得饱掠速扬去,犹能老弱共铺糜。一旦贼兵去已远,官兵夜起催朝饭。大车橐重小车盈,路捕行人递输挽。行至前村计复生,竟指乡屯为贼营。丁男杀尽丁女扩,扬旌奏凯唱功成。君不见贼去人归犹爨食,官兵所过生荆棘。痛哉良民至死不为非,无如官兵势逼民为贼。”大军所至,庐舍为墟,兵之可畏,甚于盗匪。试问民国以来,各省各县,有不遭兵之蹂躏者,何地耶?读此诗,能勿唧叹!
石屏丁氏,刊有《诒燕堂诗丛残》,备载其家数代人诗稿。累世书香,一门风雅,诚足钦羡。《丛残》中佳句颇多,如葆堂之《早发良乡》云:“老树如人立,遥烟作练横。”又《严寒》云:“毡冷猫投生火灶,林空鸦检避风枝。”皆可诵也。
郑板桥思想超卓,人品亦高,为道代有数人物。其诗久已刊行于世。脍炙人口。兹得其未刊诗《题画》二绝云:“雪满长林冻不开,朝飞饥鸟暮飞回。板桥尽日无人迹,为探梅花去又来。”“庭前积雪窗生白,活火烹茶易有香。一卷《离骚》读未了,自呵冻墨写潇湘。”亦清俊可诵。
云州刘滋甫着有《来青书屋诗钞》数卷,诗多清丽之作。惜家遭回禄,稿尽被毁。友人为诵其《避难还家》一首云:“檐际依然见燕飞,悲亲同去不同归。残书检共儿曹读,仍旧青灯夜入帏。”情景逼真。
《滇游吟草》二卷,钱塘张补裳先生所着也。其《田家行》石:“黄云登场鸡栖桀,椎髻裸身忙不迭。老翁语姥莫苦忙,今年稻熟倍往常。姥言儿翁且勿喜,一穗舂成几颗米。官租私逋分拨清,轮及全家食糠枇。道旁老人向姥告,富乐于人几时足?翁家有田犹司生,今人多少无田耕。”直写情事,直率朴老,香山乐府之遗。又《庭中鹤》云:“庭中有孤鹤,终日行庭砌。丹顶涂霞浓,皓翮梳雪细。有时思一举,忽向苔阴唳。列身鸡骛间,俯仰且随势。稻粱岂长谋,幸谢樊笼闭。何因遂遐举,看尔翔云际。”语有寄慨,英雄屈足,千古同悲。又《咏仙人掌》云:“有触皆芒刺,无心竟坦平。”亦佳。
杨邃庵先生功业彪炳人寰,名垂青史,光耀金碧。其诗多雄浑之作,着有《石淙诗草》。录其《题画》一绝云:“幽泉出谷鸣,疏竹和云长。微吟坐开襟,梧桐月初上。”意境清超,饶有唐音。